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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写作主题之【纪念】
一
我在十多年前认识了大强。我们俩都在一个工厂上班儿，但不是同时去的。他比我早去了几年。所以我到那儿的时候，该管他叫师傅。其实都是为嘴奔命的人，什么师傅不师傅的。他人很随和实在，是那种天生就带着点儿亲切劲儿的人。个子不高，长得有点胖，给人感觉敦敦实实的。头发已经明显稀少，又长着一对温和的圆眼，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不少。他人缘一直不错，因他不太会和别人计较什么，但也分事儿。要是工作上的事儿，他从来不含糊。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的，甭想在他眼睛里揉沙子。
我到那儿的时候他还没结婚。刚才说了，他人不错很实在。不知道是社会风气变了还是怎么着，这些东西仿佛成了一个人的缺点。在穷人堆儿里，女孩们不喜欢实在的男人。你可以凡事不争的实在，但得有钱靠着啊！没有钱还实在，装什么蒜呢？！
二
大强常为娶老婆的事挠头。我去的时候也没结婚，于是两个小光棍儿自然就凑到一块儿瞎混。但我和他又不同，他实在，实在的人都传统，把结婚生孩子看得特别重。好像男人来世界的唯一目的就是娶妻生子，完成之后可以登时去死。我不实在，像个或干脆就是个愤青，我准知道穷人结婚都得扒层皮！干嘛非得上赶着让它扒呢？有时我俩在小饭馆吃饭，他看着那些坏小子搂着个黄毛丫头，会丧气的说:“哼！现在这号人到挺吃香儿的！”我嘴上附和，心里有点瞧不起他。我心说，说别的没用，谁让咱们穷呢！穷人就得像他那样混不吝，老老实实的当穷人，狗食都吃不上！
我不能当着大强的面说这些，他的传统让他不能赞同这个。我俩有时会因这些观念争竞起来。他说:“你这样想早晚要吃大亏！”
我撇着嘴说:“我就因为早没这样想才吃得大亏，咱们都太老实了！”
他说:老实怎么了？不招谁不惹谁，踏踏实实过一辈子！
我等的就是这一句，嘲笑的看着他:“是，没错！现在是小光棍儿，老了是老光棍儿，能不踏实嘛？你倒是想折腾呐，谁跟你折腾呀！”我颠着脚尖，摇头晃脑的拿眼角斜楞他，我准知道他会没词儿。果然，他涨红了脸瞪着我，嘁了一声，不在言语了。
三
在斗嘴上我胜过了他，事实上他赢了我-他处了个对象。最开始我还不知道这事儿。有一次碰见他，想约他晚上去吃饭。好几天没见着，很想和他瞎扯一通。他挠了挠头欲言又止，嘟囔着说:“晚上，晚上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我问
“亲戚给介绍个对象，晚上去看电影……”
“呕！”我吃了一惊，怪不得几天没见着人影儿，原来是“叛变”了。“没听你言语呵，咋样呀？”
“还行，我觉得挺好，不知道女方那边什么看法？”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似的，他先发起了感慨:“也该结婚了，老这么晃荡不像个样儿。我表弟，你见过的，就是那个四方脑袋，嘴角长个大痦子那个”
我想起了他表弟，的确是个丑人。
“孩子都有啦！”他继续说，“成天抱着孩子出来进去的，我都不好意思去他们家了。”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表弟不是才结婚没多久嘛？我记着你前几个月才参加的婚礼。”
“嗨！”他撇了一下嘴，“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嘛！别管咋说，人家到底是结婚有孩子了。”
“是这样！”我立即表示赞同，“规矩就是瞎扯淡！表弟表面看着不机灵，心里有准谱呀！不声不响的把大事办了，是个人物！”我赞同着，同时偷眼瞄着他。
他噘着嘴，眼睛看天的一直嗯嗯。脸上露出了点为难的神色，仿佛在做一个决断:是赞同我说的，还是反驳呢？我希望他反驳，好最终引到事实上再次战胜他。
他嗯嗯了半天，没有中计:“也是！”他点了点头后又笑了:“可能规矩有时候也得灵活掌握，别出大圈儿就成。”
“对喽！傻实在按规矩走，擎等着吃亏吧！你这脑袋是开窍了，等着吃你喜糖……”我盯着他说
他嘿嘿傻笑了几声:“这都是后话，备不住谈几天就黄了呢。你知道，现在的小姑娘不太稀罕咱们这样的，挣得太少……”
我心里话，别咱咱的。挣得少是一面，你还兼着太老实呢！别拿挣得少当挡箭牌。“咱们不会那阴损坏，要会那一套也早抱孩子了。现在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们太实在！”
“各有各的好吧！”他又改成低头看地，右脚脚尖在地上反复的碾着玩。然后抬头朝我歉意的一笑，拍着拍我的胳膊“有空儿在聊吧，请你吃饭……”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身体的发福让他走起路来慢慢腾腾，他心中的快乐却要带着他飞，于是他看上去好像个弹簧，蹦蹦着走。稀疏的头发被他胡噜的起了静电似的飘着。脖子很短又外带弓着腰，头往前探着开路，身体则紧随其后。
愿他成功吧！我望着他的背影想。他是个老实人，老实人纵有千般不好，但能引起人的怜悯。假如一个穷老实人能顺顺利利的结婚生子，我想，那么我兴许也可以沿着这条路走呵。我鄙视老实，但我的内心深处没准也是一个老实人呢？要不我怎么和他成为的朋友？
四
这之后的三个多月都没和他细聊过天，碰面也只是寒暄几句后便各自分手。他是那么的忙，一下班就忙不迭的往外跑，等我出来他时都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走了。据说他还请了两次长假，听同事说他回来后眼睛常会眯成一道缝，好像吃了蜜。别人问他原因他又故作神秘的不说。总之他有点五迷三道儿的。我自然知道他在忙着处对象，所以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万一处黄了赖到我头上呢！几个月的不在一块儿瞎混，我感觉我俩生分了不少。
又过了两个月，他忽然打电话说要来找我，我知道他准有事儿，约他在个小亭子见面。不一会儿我看见他来了，他也看见了我。一看见我，他立即从微笑改为咧嘴大笑，从老远就开始嘿嘿，嘿嘿的我直发毛。我也只好张着嘴傻笑去迎接他的嘿嘿。走到近前时，我瞥见了他左手提溜着一袋喜糖，好像猜到了嘿嘿的原因。见面后他并没有把喜糖给我，而是先用右手拍我的肩膀:“最近怎么样？还好吧！”
“挺好挺好”
“你好像胖了点吧？”他退后一步改拍我的胳膊，同时盯着我的肚子看。
“是是，是胖了点儿”我点头陪笑
“胖点好，胖点看着稳当，你以前就是太瘦，现在这样正合适”
“呵呵呵呵……”我找不到合适的客气话，只好瞎呵呵。同时希望他赶紧把那袋喜糖给我。
他仿佛还想说几句客气话，但可能我的呵呵把灵感呵跑了，只尴尬的站在那里像个雕像似的咧着嘴看我。
这场面实在太尴尬，他不说话只好由我来说，我假装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喜糖:“呦，谁的喜糖啊？”
这句话让他活了过来，冰冻住的笑纹流动开:“嘿嘿，我的。下个月结婚。到时候一定赏光啊！嘿嘿。”说完，把喜糖递过来。
我赶紧双手接过:“一定一定，恭喜恭喜！我就说嘛，好姑娘眼睛不瞎。坐下聊”我俩在小亭子的长凳上坐下，离着不远。
“她人是不错，挺会过日子的。”他缓慢的开口说，“我就看上她会过日子这点了。咱们这样的人找那漂亮的没用，就得找会过日子的。”
“对对对，”我赶紧附和，“现在会过日子的少了，你运气不错”
“嘿嘿，你也抓紧啊！赶明儿有机会我给你踅摸着。”他说的很诚恳，我也很诚恳的点了点头。他又说:“老实其实也挺好的，我去见她爸妈，他爸妈就看上我的老实了。说我看着就让人放心，没有那花花肠子。”
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彩礼什么的……”
“那肯定得给一些，这是规矩，咱不能坏了规矩”他语速忽然变得很快，“但是不多，不多”
我看他窘迫的神态并不像不多的样子，有点后悔说话不经过大脑，赶紧找补:“对对，规矩，都这样”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又放松了下来:“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接受这个，可你得这么想，人家爹妈把孩子养这么大了，被你娶了走，人家老了怎么办呢？奥！你说老了你管，到时候你不认账了怎么办？咱们比不了那些有钱的，有钱人娶有钱人自然不用给彩礼。咱们没钱，娶的也是穷人，彩礼是少不了的，这是规矩！除非你打一辈子光棍儿或者发财，要不你也得按这规矩走。”
我之前没听他讲过这个，想必是新近学来的道理。我没法反驳他，不是碍着情面，是这套道理讲那么的合情合理，让我没法子反驳。我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他战胜了我，从事实和理论两个方面。
他站起来向我道别:“老有事也没来得及好好跟你待会儿，等忙完这档子的，咱俩一定好好聊聊。办事儿的时候一定去呀，等着你！”
“一定去”我举起手中的喜糖说。他转身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又看出了神。他的背影比上次见时更胖了些，肩膀宽了，脖子也更粗了。腮帮子上的肉从后面都能看到。腰被压的更弯了点。头也更加探出去，稀疏的头发闪着油光的沾在脑瓜顶上。他还在蹦蹦着走，但感觉沉重了许多。
五
结婚没多久他便有了孩子。这不稀奇，结婚生子对他来说是一个整体，既结婚了那就必须尽快抱上孩子。二人世界那是结婚之前的事情，“婚后还老想着瞎腻乎，不像话！”这是他说过的话。
结婚生子后，我俩更加生分了。见面聊过几天也感到话不投机。我还单身，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所关注的事情在他看来就是孩子的游戏，没有丝毫重要性。我看他则像个耕地的老黄牛，吭哧吭哧的忙了一天，连颗鲜灵点的嫩草都舍不得吃。他把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当做了挣钱的工具，却从来不知道保养。我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不像是我的哥们儿，倒更像是我爸爸。
但也有那么一段时间，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改变了想法，想学着他那样的生活。有一次我看到他正抱着孩子晒太阳，我走过去逗小孩玩-宝宝的小圆脑袋倚靠在他的肩上，白嫩的皮肤里透出了点粉红的光。柔软飘逸的细发散在头顶。宝宝的眼睛好奇的撩了我一眼，就是这一眼照亮了我的心。我忽然觉得，我也很想要这种生活。
我戒了烟酒拼命攒钱。我知道这条路怎么走，能从二十几岁看到生命终点。结婚生孩子，把柴米油盐擎在肩上一步步的往前挪动着。大强说得对，穷人都是这样生活的，我干嘛要硬拐硬碰呢？既然决定了低下头做老黄牛就得攒钱，娶媳妇要花钱，生孩子赡养父母要花钱。一切的一切都逼着你不能做你自己。
我走的很累，我的玩世不恭老在心里边捣乱。可我看见大强，看见他的老婆孩子。我又找寻到了点力量去压制内心。我虽不喜欢这种生活，但我很熟悉它。假如没有出现变故，我想我也就这么一直走了下去了。
六
变故来了。有一天赶我上晚班，下午才过去。还没进工厂大门就看见里面乱乱哄哄的。一群人在厂房门口出来进去，旁边还停着一辆救护车。我第一个想法是在演习，这在工厂这种地方是常有的事儿。后来又觉得不太像，想到是不是谁身体不舒服了？我们这种拿身体换钱的人，常会不舒服，不舒服的厉害了，只好叫了救护车。我没太当回事儿，救护车都来了，人的生命自然有了保障。门口的保安见我进门凑了过来，我和他喝过几次酒，还算熟悉。他吸溜着红鼻子，冲我叽咕眼睛。我不解的看他，他探着步凑的更近了，几乎把红鼻子贴到了我脸上，神秘的小声说:“出事儿了，知道吗？”
“什么事儿？”我的心提了起来，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看了我一眼，吸了一下红鼻子:“大强没了。”
“啊？”我张开嘴没反应过来
“大强没了！”他声音大了点儿，同时加重了语气
“没了？什么意思？”
他啧了一声。然后退后一步，用小蛤蟆眼儿斜楞我，好像在看一个傻子。“你说是什么意思？”他反问
我看了眼救护车，理智上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感情不允许我承认。
“没了？”我又问“你没搞错吧？这种事儿可不能瞎说！”
“这我还能瞎说，我刚才都问领导了，领导都确定了。”他张开了蛤蟆眼，呲着黄牙说
我定在那里有些精神恍惚，不知道该干什么，是站在那里等着还是走进去看看？我已经相信了九成，仅剩的那一成我希望这是一个连环误会。我们这些人总喜欢夸大事实，仿佛内心希望天下大乱。也许大强只是受伤了，传来传去被传成人没了也说不定。工厂门口有不少人站在那里议论着，从议论中我大致听出了事情原貌:大强为了赶进度，偷偷开叉车去吊石头粉，进入车间时，因转弯过急，叉车出现了倾斜，货物的摆动又导致叉车侧翻。大强想跳下来但没能成功，被叉车压在了底下，当场死亡。有一个据说亲眼目睹的人还描述了惨状。
我最终还是没勇气走进去，退出了工厂大门。像一只被抛弃的狗那样，小心翼翼的溜着路边往回走，走几步停下来愣一会儿，抬头看看太阳，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就这么梦游似的走回了住的地方，开门关门，坐在床边继续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心中的一股悲伤流动了起来，眼泪瞬间涌出眼眶，在脸上流成了两条小河。我扶着桌子哞儿哞儿的大哭了起来。
七
我很快从那里辞职了。睹物思人，看见熟悉的景物总会想起大强。软弱也好，逃避也罢，反正我得离开那，用新鲜的人与事填补上心中的那个窟窿。我去了另一个城市，从头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没有沿着他的那条路继续走，但他用另一种方式时时影响着我。
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每当我被什么诱惑住，急切的渴望得到时。他的去世给了我点消极力量而缩回了脚步。我犯不上用已有的当下去换取那不确定的未来。在应该努力而懒得努力时，我因此原谅了自己。
在我被各种不顺打击的消沉时，他的去世又给了我积极力量，让我把这个人生看淡一些。 生活全是不如意，可我还全息全影的活着呐，这就得念佛儿！ 爬起来，继续苦熬苦业的走。
时间就像在飞，我已记不清大强离开多少年了。我很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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