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哥,我问你安,主和你同在了。
我这样称呼,你肯定不常听到。我也是出于无奈,网络现在是一颗对自己体重高度敏感的女人心,你的名字是体重秤的指针,稍微出点格就尖叫,像看守突然发现安迪不见了,肖申克上空警报响起。女人最多罚自己今天不吃饭,对着镜子和周围的人问几遍“我看着胖吗?”,差不多事情也就过去了。网络就不一样,从《南方人物周刊》的专栏停掉,到一个字也发表不出来,这么多年你都懂的。现在你就更懂了。所以,姊妹的体重和网络都算为讳莫如深之事,咱们作弟兄的,还是少招惹为好。
有位姊妹今天在一篇文字中,给你妻子说了些挂念的话,真切感人,可我不争气,读的时候总是笑场。她被称为“蓉儿”,在我看来,这个称呼只专属你,或者她的一些闺蜜们,弟兄们念起来总有错位感。同样地,我也从没叫过她师母,这也是个让我笑场的称呼,以前我拜师练武术,才师父师母师爹师娘地叫,那个师父也是个胖子,不过又黑又壮,从小练戳脚翻子拳和陈式太极,一拳能打死人,师母也是习武之人,我一时难以给这个词语注入新的解读,和你的蓉儿联系起来。你们六十岁以后,我兴许就习惯了。
不过这倒是启发了我,既然大家蓉儿靖哥哥地乱喊,我顺势叫你怡哥,倒也贴切。一来这是一封私人书信,我只是和你各端着一杯啤酒,坐在玉林菜市场旁边的小酒馆里,拉拉杂杂地闲谈,这封信不用从歌罗西到老底嘉,从耶路撒冷到巴比伦,到处传着念;二来我们都没有下战场,这是一场战斗和另一场战斗之间的短暂休息,从《霍比特人:意外之旅》到《魔戒:王者归来》,一共六集,我们这第一轱辘还没播完呢!圣餐桌前,你是我的牧师,有着职分的尊贵;现在,你是我的怡哥,有着同袍的情谊。
昨晚和几个弟兄一起喝茶聊天,是真的喝茶,有人提起现在只有书亚能给妈妈写信,虽然只能转交,孩子也不知道信送到哪里去,但我听了心里还是很受安慰。圣徒能在灵里相通,灵却随着自己的意思行,我们沉重的肉身却也无法总是超越。能把一件信物拿在手里摩挲,贴在唇边亲吻,放在胸前用心跳去倾听,这种实实在在感无可比拟。指尖的温度残存,洇干的泪迹显现,或者信就是在你们一家围坐的餐桌上写就,还有常吃的饭菜味道,家的气息。
所以,我也在平安夜里给在郫申克的怡哥写封信,埋在望江楼公园江滩的镇水石牛下面,左边第一个,挖地三尺半,等你出来了就去找,然后按着提示去墨西哥那个太平洋小岛吧。那不是记忆遗忘之地,而是一切过往的忧伤和罪孽被涂抹了的地方,海是玻璃海,天是青金石,等着你的不是我,而是那一位。我虽有佳形美容,但靠不住,这样天大的事情我做不来,只能给你写封信,买杯啤酒了。
千头万绪,就从我的近况说起吧。昨天所里又找,不外乎再作一份笔录,签那个保证脱离的告知书,还留在外面的弟兄姊妹,几乎人人因为这件事被骚扰。管片儿的李大哥态度十分客气,笔录也是商商量量作,他是本地人拼音不好,不会敲的字还叫我帮忙,有些说法不太归正雅驯的,还耐心听我解释进行改动,比如把“教会说什么我听什么”改成“顺服教会教导”。我慢慢让他理解并习惯了这个说法后,对处理后面的争执很有帮助。
作完笔录,双方都更轻松了,我喝无糖可乐,他抽烟,两人像是酒肉好友在一起看球赛、找乐子,就差烤串麻小儿了。签告知书时,双方还是破了脸,我说:“照这个打印好的措辞,我肯定不签。”李大哥也忍不住语带威胁:“如果不脱离,就要治安拘留。”我笑着说:“真不行的话,你就把我拘留几天交差吧。”他有点愣了,只好话头转过来,继续“转化”。
最终,还是亚伯拉罕的子孙赢了,属血气的李大哥妥协:“你可以在后面,按你想说的附注上去。”我心里暗喜,这其实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只要同意让我自由书写,文字上很少能让我吃到亏,之前社区要的保证书也是这样,他的工作有交待,我的良心不出卖。我签上名字,注明:“告知已悉,后果也清楚,信仰之事我顺服教会教导。”他接受了。
怡哥,我千不该万不该最后多说了一句:“周日你除非把我带到所里,或者找几个人堵在门口,否则我肯定要去聚会。”不知道这话是把他气着了,还是让他开了窍,他说:“好!以后每周日我就把你带来,给你一间房子,坐到下午放你走,可以带上你的经书。至少俩月。”
说实话,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心里还在为这事犯愁,不是怕去所里,而是一个人怎么过主日呀?我从来没经历过,宣召,认信,认罪,宣赦,宣读,证道,奉献,公祷,祝福,差遣,主日学,还有那么多遍唱诗、祷告,我一个人怎么能完成?我唱诗从来都是南郭先生式的,混在人堆里才敢张嘴。
但愿李大哥是吓唬我。
其他弟兄姊妹比我这半怂包、半耍赖式的见证美好多了,讲了你绝对开心,这些见证不计其数,我只能捡几样我刚知道的给你说。
成菊姊妹主日被扰,一带进所里,她就拟好了自己的“守主日告白”:你们有四个选择,一,打死我,二,让我坐牢,三,我自由聚会,四,你们每周抓每周放。刚一放出来,她就大声说,回家继续敬拜神。她还听到所里的人说,春夏秋冬第三个季节之雨的人,整得他们整天脑子里都是神啊神的,早上上班都要祷告了。他们互相训对方的话现在都是:“你是个罪人,要悔改。”还有一位录她的口供,听了一半喊停,再讲他也跟着信主就麻烦了。
成菊和绍文的孩子也十分感恩,小小的年龄,她祷告时说:主啊,上月你让我生病,那么痛都过来了,我都能忍,难道我还怕坐牢吗?坐牢又不痛。主啊,我也是天国的一员,你让我背起自己小小的十字架跟随你吧。她主日也在所里呆了半天,跟警察的对话像“小鬼当家”:
“你别去教会学校了,去公立学校考一百分,”
“考一百分来做什么?”
“赚钱买裙子哈!”
“我又不臭美,买那么多衣服干嘛?”
“春夏秋冬第三个季节之雨就是不好!”
“这是魔鬼的诡计和谎言。”
“你……,也被彻底洗脑了,算了算了。”
有一位石姊妹,传福音大有恩赐,进了几次所里,所长反而被感动,喊她以后去所里做义工,调解劝架,处理纠纷,她很乐意地答应了。工作机构的上司找她谈话,都怀着担忧:“不要把我鼓捣进去啊!”她就说对方:“你先听听呀,你到底在怕什么?”最后上司跟她要了本圣经,回去读。宗教局长和她谈话,最后被石姊妹推荐买了一本信仰方面的书,还紧着打电话催妻子查快递,看书到了没有。
唐姊妹今日去探访丈夫王弟兄,回来后高兴地分享:在拘留所见到了我老公王弟兄,他非常喜乐平安!长了长长的胡子,但是更帅气了,脚上腿上的伤也结痂了。昨天一天,值班看管他们的人竟然对他说,你是基督徒,你来为所有犯人祷告,于是他就上午下午跪地,不停地为每一个关押的弟兄姊妹祷告,为他们的室友们祷告。
怡哥,这应该就是你说过的:基督徒就是这样一群人,哭着哭着就笑了……
可是,怡哥,基督徒也是这样一群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们的列祖,坐在巴比伦的河畔,一追想锡安就哭了,他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因为不愿意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
怡哥,从你离开我后,我一直不去怀念你,不流泪,不祷告,不贴图,不看旧文。血与火的征战之中,男人之间,转身即便是各自赴死,彼此也就是点个头就够了。如果就此生死两隔,你那美好的仗也打过了,当守的道也守住了,当跑的路也跑过了,我知道你已经得了你的分,已有荣耀的冠冕为你存留。
今夜,我才知道,这只是我强行压抑自己。你在郫申克里面,日子照样也是一分一秒度过,冬日漫漫,提审的日子之外,何以捱过?我虽然艰难,尚有圣经可读,我祈求那郫申克看押的能像肖申克里面的典狱长,主动递给你一本圣经,即便他说:“你的灵魂属于神,身体却属于我。”
我也可以随时打开手机,用诗篇、灵歌感谢赞美神,我也祈求你有足够好的记忆力,记住当初你苦心预备的经文短歌集、郇城诗歌三十六首。主啊,你告诉我,除了我们,还有哪个国家的人忙着学唱歌、背经文是为坐牢准备?这样的荒唐,求你鉴察,求你伸冤!
我知道你的灵魂有属神的自由,可是,我还祈求郫申克里有机会能让你独处一室,放一曲《费加罗的婚礼·西风拂过》,和你的自由一起飞舞,让你的自由更自由,在圣灵的轻吹和叹息中,越升越高,直到被一朵云彩接走了。
我也知道你一日三餐固然有,可我还是祈求,你有机会在四月天的下午,在清新明亮的空气中喝上一杯冰啤酒,因为那本来就是属于你不该剥夺的权利:日常的美好,珍贵的闲适,时光哪怕是被挥霍掉,也是被你自由而美好地挥霍。
我不确知你会遭遇什么,如果你的心智被摧残,像婴儿一样忘掉了一切,我祈求你还能记住一句话:“起初,神创造天地。”你还能确知:我的神造了我,我属于我的神,我本于他,也将归于他。我也常以此鼓舞自己。
关于今夜,平安夜,怡哥,你比我更明白意味着什么,我所知道的,几乎都是从你而来,我就不说经文,说一句电影台词吧。《耶稣受难记》中,主走向髑髅地途中,遇见马利亚,浑身血污的他,握住马利亚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母亲,我把这个世界更新了。
我此时就哭了。怡哥,这个人今晚就要降生,他浑身血污地从马槽到苦路,才洁净了我们在其中打滚的血污世界,你和我,就有了盼望。
怡哥,持守这盼望,像旷野夜半寒风中的牧人,像垂垂老矣的西缅,像瘫痪了三十八年的瘫子,像长了大麻风的病患,像羞愧垂泪的税吏,像爬上桑树稍的撒该,像面临石刑的妇人,像死去三天的拉撒路,怡哥,你就能从那五百码长的污水管道爬出来,奔向望江楼公园,找到我藏好的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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