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9日晨,接到了我岳父的电话,他的母亲,我太太的奶奶于凌晨3点仙逝,享年93岁。老人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这一年多以来,她的身体被岁月打磨已每况愈下,家里人都有心理准备。岳父次日通知我们,祭奠仪式安排在11日至12日。如按老规矩来,要大操大办几十天,头七、三七、七七都要有宏大的场面,太熬人。与时俱进吧,老辈人商定,程序精简而不失规格。
11日下午,我们夫妇带着五岁的娃娃坐轻轨抵达中山南头镇。小堂弟和岳父开车来接,这几天他们一定是累坏了,见面时面带疲惫。车开到酒店,放下行李就径直赶到七叔(岳父的七弟)家。奶奶在七叔安享晚年,灵堂也自然设在七叔家的堂屋。车子停在街口,我们步行进去,街口竖有大牌,上书“李府丧礼,请绕行”。在乡下,这是种风俗,当地的红白喜事都是在大街上办酒席,把道路一封,搭起大棚,亲朋好友前来祝贺,无关人士绕道行驶。来了的也基本不收红包,一定要给就收个十块意思意思,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这样的仪式及规模在当地司空见惯。主人家如此安排无需标新立异,因地制宜大家心照不宣。此番也不例外,大棚业已封街。
我们走进巷子,到了七叔的院外。院门口的开阔地也支起大棚,棚内摆满圆桌。如《舌尖上的中国》所描述的村宴即将开席,村宴的厨房设在开阔地的一头,十几个厨娘紧锣密鼓的准备晚宴,桌面上堆满了一层层的盆菜,用砖头堆砌的临时炉灶在鼓风机的作用下催熟各类美味。菜篮架摆满了乳猪、海参、鱿鱼、鲍鱼、阉鸡、芋头、菜心等等,都是用竹筐盛满的。虽是白事,也足见丰盛。院子里也摆了两桌,七大姑八大姨正围坐着嗑瓜子唠嗑。角落里,还有人叼着烟卷儿搓麻将。众人看见岳父领着我们一家进来,都纷纷起身打招呼,“大佬,大佬”,我们连忙点头示意着,娃娃见到了大堂弟家的女儿,两个好朋友飞一样跑进厨房找吃的去了。岳父在家里排行老大,粤语称大佬。他十几岁就去韶关大宝山矿参加工作,88年调到广州。他父亲95年去世后,中山老家里四叔当家。此时,四叔正斜靠在沙发里,眯着眼冲我们点头。四叔个子比我岳父高,在镇上他是大佬级人物。四叔正和一些亲戚谈事,看的出这个大树下的沙发就是丧事临时指挥部了。
娘家白事我们说着就走到了堂屋,堂屋现在是灵堂,之前摆放的沙发、茶几挪都到院子里。奶奶躺在特制的水晶棺材里,压缩机在转,宛如一个冰柜。在12月的广东,白天不时会热到20几度,需要低温处理。奶奶的脚冲着大门,右手边摆放着香案和烧纸的大缸,紧挨着地面铺满了席子,这是亲属们祭拜的地方。司仪婆婆见状,微笑着走过来,操着本地话,讲了一大堆,太太翻译:人手五支香,敬天敬地各一支,中间敬奶奶三支,红蜡烛天地各敬一支,奶奶两支,然后烧一些纸钱给奶奶。我们夫妇两人拜完,把娃娃也扯过来按照流程走了一遍。大堂弟站在香案边,手持哭丧棒,冲我们点点头没说话。他是四叔的儿子,是长孙,按规矩值礼两旁,此外还有奶奶的侄孙,他两人的排名在我岳父这个长子之前,这是约定俗成,我这个孙女婿只有向他鞠躬的份儿。
礼毕,已是傍晚。一家人走到院外,坐下来等着吃晚饭,同桌的还有值礼的大堂弟、弟媳、堂妹、妹夫、小堂弟以及两个小娃娃。堂弟和弟媳累坏了,堂妹还强撑着招呼我们吃饭。虽是美味佳肴,但话家常总是被小娃娃的顽皮打断,今天大家都没什么兴致,就连平日里嗓门最大的表侄儿也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稳稳的扒饭。一只田间的菜粉蝶飞过,这在田间地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然而蝴蝶只引起了娃娃们的关注,娃娃大声叫嚷着,引得大人们也抬头观看,可没人会再看第二眼,更没有人会联想到化蝶这一出。
娘家白事晚宴草草结束,族人步入堂屋,其他亲友坐在院外。厨娘们迅速收拾出院子里的桌子,腾出地方给一帮神汉进驻。这些人在堂屋门口设下神龛、院中摆好鼓瑟吹笙、院墙挂满神佛鬼画、桌子上堆了各种法器,喜丧的序幕就此正式拉开了。
太太披麻戴孝,给我腰上缠好了白绦,给娃娃的左臂帮了红绳,随即又捧给我一双白球鞋,说“换鞋”。我定睛观瞧,这白帆布、绿鞋底、鞋舌锯齿状、两排鞋带孔、两根白鞋带,这不正是小时候常穿的白球鞋嘛,每逢六一搞班级活动都要穿,如果鞋不够白都不好意思上街,怎么二十几年后,白球鞋居然沦落到这部田地。此时,院中鼓声大作,诸神汉念念有词,连本地人都听不懂的咒语飘在半空。温度在持续下降,风呼呼地往屋子里灌,香一直在冒烟,纸钱不断化为灰烬。关窗会窒息的,没有棉衣在身就惨了,还好我们准备充分。堂屋里的人,头朝水晶棺跪成一片,主神汉穿上红黑相间的道服,胸前八卦,背后金刚,头戴密宗佛冠,酷似西游记中唐僧的扮相,在如此庄严气氛之下显得十分滑稽,我实在没憋住笑,还好穿着高领衫,笑模样埋在衣服里无伤大雅。两旁的神汉也身披道袍,头戴道冠,一个敲鼓,一个念经。主神汉右后侧有一个吹唢呐的,节奏明快,时断时续,和着经文,一场超度如此这般的开始了。只要主神汉喊几句号子,其他几位就会叮咚叮咚搞上一节课的时间,堂屋里的人随即跪地膜拜加哭丧,当然出声的都是姑婆婶子。每节课休息的间隙,陆陆续续有晚到的亲友来进香,司仪婆婆指挥完各项步骤,亲友再由值礼人送到院外喝茶。五六节课结束,如此反反复复,从傍晚折腾到凌晨。上年纪的值礼子侄已经蔫头耷脑、姑婆婶子们也体力不支,娃娃们在阵型的最后面或歪坐或斜靠着,期间和姑婆婶子们一起叠金元宝,几个娃娃一起呼呼啦啦叠了上百个。司仪婆婆看数量差不多了,取出两个大红纸箱,这是给奶奶的装盘缠的。女人、孩子们一起把金元宝拨拉到纸箱周围,我也被叫过去推了两推,意思是给奶奶堆钱了,奶奶保佑你发财。纸箱里盛的满满的,司仪婆婆在元宝上面铺了几层纸衣服,直到刚刚好可以盖得上盖子。这下,奶奶黄泉路上不愁吃穿了,院外的神汉们又是一段应景的吹吹打打。
娘家白事接近零点,大课结束了。人们有点支撑不住,上厕所的、找孩子的,总之找个理由出来透透气,稍做休息。主神汉开始一段听不懂的超度文,一段儿念完,就盆里抓两把东西往堂屋门口撒,女人们听到声音迎上去接,嘴里还喊着“辟邪辟邪啊!"。前后念了八九段,撒了十几把,直到把一盆东西连底下铺的一层米粒一起洒向人群为止。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屋里和院外的人都进来院子里抢,好像在抢结婚喜糖。娃娃手快,抢到东西就塞到我手里,原来是和着神水的菊花和硬币,有一元、五角、一角还有上个世纪发行的五分、两分的稀罕物。堂弟媳也接到了几枚,看到钱,愣了愣神,立刻花容失色,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第二天下午哄娃娃午睡前,她才告诉我原委。原来这些硬币是她和大堂弟攒了好多年的,用一个装饼干的铁桶,从上个世纪的中学时代开始,这些硬币见证了她们的恋爱过程。待硬币塞满了就向她求婚,是堂弟对她罗曼蒂克式的承诺。婚后,由于疏于管理,又恰逢丧事,情急之下被她婆婆把硬币连桶一起交给了神汉,主要是婆婆没机会和她商量,难过当被理解。
小高潮结束之后,娃娃们开始闹觉,当妈的进行安置不提。休息期间,麻将、扑克在院里院外欢腾开来。半夜三更如此大的动静,方圆一里地的人都睡得着吗,当地人对这种习俗已经司空见惯了吧,街坊们是不是都过来凑热闹了,还是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人生呢……我胡思乱想。主神汉又开始打着镲,哐唧哐唧的绕着水晶棺材走起来,李姓家族的直系族人鱼贯跟在后面。奶奶的侄孙在头、内堂弟其后、我岳父、四叔、七叔、其他男丁跟在后头,再是一堆姑婆婶子举着哭丧棒跟在男丁后面。主神汉一边走一边碎碎念,族人们跟在后面慢慢的绕着棺材一圈一圈的走,眼睛还要看着奶奶的脸。神汉打镲的声音震耳欲聋,以至于我怀疑会不会把奶奶吵醒,我仔仔细细的盯着奶奶紧闭的双眼和盖有神符的腹部许久,才确认不可能。我的耳朵被震得似乎歪歪头都会有耳屎滑落的迹象。这样一圈一圈,走得大家腰酸腿痛仍不罢休,一直走了一个小时左右,这一个小时堪比马拉松,真是对体力和心理的双重考验,走的人天旋地转,欲哭无泪。
绕完圈,大家在堂屋休息,族人们都瘫倒在席子上,揉脚的揉脚,敲腿的敲腿。过了几分钟,神汉们在门口的神龛处站定,对着棺材前面站着的纸人念咒语。所讲内容是家长里短,操着本地土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纸人啊纸人,你是奶奶的丫鬟,一路之上要好生服侍,不可三心二意。一月份,奶奶有什么什么安排,你要照办,二月份有哪些哪些事情,你得做好。。。。。。细化到奶奶的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一一做了交代。说到哪天起床,你要先去买什么菜、怎么煮饭都吩咐的清清楚楚,当讲到奶奶最好吃哪一口时,堂屋里的人再也憋不住笑了。也许是因为喜丧没必要阴阴沉沉,也许是刚刚走完马拉松,也许是神汉讲的煞有介事,总之族人们笑了好久,笑的此起彼伏、畅快淋漓。欢笑间,大家把纸人和大红纸箱抬到院外,在一场喧嚣里化为乌有,相信元宝已经到了帐,丫鬟在前方等候主人了。大家如释重负,相互安慰着返回各自住处。
娘家白事超度结束,院子里灯火通明,堂屋依然庄严肃穆,只剩下神汉和司仪婆婆婆忙碌着,要准备好即将开始的排场——送别。
从凌晨四点到早上八点,虽时间不多,但想到没有简化的流程,足以对时代的进步感慨万千。送别前,没有人知道流程,与前一天一样,所有的事情不会有预告,也不会有人去问司仪婆婆,大家都很守规矩,做好最后两天的孝子贤孙。
送别队伍按照风俗习惯由侄孙开道,长孙手捧陶罐紧随其后,一行二百多人从院门一路向北走了二里地,在土地庙停住。我脚下的白球鞋真心不如小时候穿的舒服,脚后跟隔得生疼。想想,岳父送他父亲的时候连鞋子都不让穿的窘境,这已然是与时俱进了。主神汉一番高声神语,法事开始,门口的烛台在大风中难以点燃,几个姑父找来石板护法,族人陆续向土地庙神位跪拜,亲戚、街坊邻居们二百多人一字长蛇阵将族人围在当中行注目礼。长达半个多小时的拜神、请圣水仪式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天也是怪,风大、干冷的出奇,为送别的队伍增添了几分肃杀。
圣水请到,一行人返回。照例,族人进堂屋,其他人在院外等候。水晶棺已经撤走,奶奶躺在摆好的床板上,床板下面一前一后架着两条长凳。主神汉念咒,锣鼓喧天一番。屋内所有人的目光落到进来的两个神汉身上,他们着便服,身手敏捷,配合默契。半小时功夫,给奶奶盖上神符毯,接着在神符毯的掩盖下为奶奶除去常衣,用圣水净身,用低度白米酒洗头。梳洗完毕之后,再穿上寿衣和裙子,清瘦的奶奶加上精心的打理,显得年轻了许多。两神汉合力将奶奶抬进木棺材,动作轻盈、庄重。四叔和四婶,前后给这二人封了红包,二人道谢。然后,一人清理地面,一人棺椁妆点。神汉用红绳量出中轴线,与奶奶的鼻梁对正,岳父和四叔、七叔以及姑父们进行最后的矫正。待一切无误后,殡仪馆的花匠送来几大袋白色和黄色的菊花。菊花被裁剪成半米长,花匠将菊花分花色一层黄、一层白,相间一尺距离梯次覆盖到奶奶身上,直到填满整个棺材,只露出奶奶慈祥而熟睡的脸。一切就绪,主神汉走进来,站在四叔侧面,小声问是否封棺,四叔听见了但眼睛仍直视着自己的母亲,待一口长长的气从鼻腔里呼出的最后一刻,轻轻带出一声"嗯",然后缓缓的转过身去,背对棺材,面朝大门。堂屋里的人也纷纷背过身去,院里院外的人也依次转身。
娘家白事启程前,主神汉一如既往边打镲边唱词,意思是奶奶出门,最后送别。唱完,最后一声镲打的特别响,运足了所有气力不惜虎口破裂。堂屋里的姑婆婶子还有堂妹、弟妹们顿时哭成一团。这一声响,一下子把我带到了30年前,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乡下丧事。我母亲的奶奶去世,时年我六、七岁,我依稀的记得,母亲带我长途跋涉到河南辉县一个乡村。村上正在风光大葬一位我不熟悉的老者,灵棚搭在一个空旷的麦场,里面很宽。棚子里坐着百把位老太太和一些不认识的乡亲。母亲带着白色的帽子,我则被扣上了一顶黄色的。我觉得难看,想摘掉,老人们阻拦我劝我要戴帽子的时候,其实我在一句都没听懂的情况下吃了母亲一记大嘴巴,她很少这么打我,一下把我打蒙了,感觉事态不容我挑挑拣拣,这里的一切得无条件服从。捂着脸,帽子歪戴着,跟着母亲跪到最后一排。地上净是土,我百无聊赖四处乱看,灵棚的正中是一副深色厚重的棺材,棺材上放着三根哭丧棒,两边一边一个纸人,一匹纸马,正中是个祭台,上面摆着香炉和果品。地上的香灰厚厚一层,看样子也搞了不少日子了。视线从棺材扥回到近前,人们都盘腿坐在地上,地上东一块西一块铺了几张席子,坐在上面的老太太们聊得热火朝天,有的说的眉飞色舞,满口的牙齿也不剩几颗了还操着方言天南海北的神侃。我一句也听不懂,更加郁闷。不多时,一个汉子拎着木棍进来,面无表情,缓缓走到纸人旁边挂着的一面大铜锣边,我盯着他,只见碗口粗的棍子砸在铜锣上,发出哐~~一声庄重的长鸣,像晴天打出的一声闷雷。刚刚热火朝天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汉子敲完铜锣,头都没抬转身出去了。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最少牙齿的那个老太太一声哀嚎,“我,的,姐啊,你,去,哪儿啦,啊!……其他的老太太们一秒钟前还喜笑颜开,后一秒钟却撕心裂肺的哭起来,我被这场突变给逗乐了,竟然忘乎所以的笑起来,笑声虽说淹没在哭号的海洋里,脸上却又被重重的打了一巴掌,母亲这次脸上挂不住了,下手有点狠,我登时眼冒金星,疼的哇哇大哭……如今自己也做了父母,理解了这种仪式感的严密和庄重,可那个唐僧扮相的人总令我忍俊不禁。
思绪拉回到鼓乐齐鸣中,奶奶的棺材被抬出堂屋。族人开道,亲朋殿后,棺材在中间,棺材在土地庙前上了殡仪馆的车。人行长龙围着车转了一圈全部返回。族人更衣,在亲友陪同之下登上大巴跟随殡仪馆的车缓缓驶出南头镇,前往中山石岐殡仪馆。火化后,骨灰安葬在祖坟所在地——李门墓园。回程路上,从小在奶奶家长大的大表姐,一路讲述了很多关于奶奶和爷爷生前的故事:爷爷和奶奶都是当地的大户人家的子女。爷爷是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四里八乡的人过年时都找他写春联;奶奶虽目不识丁,但料理家务井井有条,在那战火纷飞的年月,爷爷每每出门挣钱,都会带金戒指给奶奶,奶奶攒了好多金子。后来爷爷得了很重的肝炎,奶奶又变卖了金银,四处求医才捡了一了条命来。二老相濡以沫,拉扯大了五个子女,爷爷正直善良,奶奶重情重义,性格泼辣……且看送别队伍之众就知其为人几何。
07年我和太太婚礼当天,太太的奶奶时年87岁,专程赶来广州参加婚礼,与我近80岁的姥姥同座主桌,一个广东老奶奶和一个河南小脚老太太,语言不通,只能眼神交流。她俩时而不知所措,时而露出孩童般腼腆的微笑,那一刻我永记在心。奶奶,一路走好!
娘家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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