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杵在门口。不知谁家的小孩,五六岁的模样,当街撒了泡尿,被沿路石堰上坐着的几个大妈指着嘲笑,他用手指蹭了几下衣服,兴许是尿手上了,紧接着又活蹦乱跳地去逗狗玩。狗和他一般大小,但也没有惧的意思。
人很多,以至于指派谁做事的时候都用“老二家的”之类的称呼。早有人喝过了头,叫嚣着、笑着。路过的老头慢悠悠的驶着三轮,沿着坡滑下来。眼看就要压过匍匐着的那条狗,一声清脆的车铃,老狗一个激灵,躲开了。明明是老式自行车的铃声,却安在了机动三轮上,哟,原来也是自己改装成用油跑的。
时候还早,但天有点暗下来了,不知是哪的风,吹来了哪的烟。
“圪鸡阿,进来坐哇,楞在那干嘛。”
我走进院子里,被人揉了揉头发。
再往里走,卧室的床也都挤坐着人。都是女妇,在谈论姑父近时的身体状况。我也记起前年走亲戚时姑父说到自己的胃痛,偶尔会恶心地吃不下去饭。到去年再见,人瘦了,话也不多,甚至都没有上桌吃饭,大家心知肚明,谁都没有多说。我只是看了一眼,就像瞥见了另一个世界,到现在算来也不过一年多出那么一点儿头。
“哎哎,都赶紧来吃饭!”
屋外传来声音。“赶紧先穿好你的孝衫,哎呀,胖的你幺,”
在小城还是乡下,都盛行这样的大锅饭,四邻都盛着碗,或端着小盆。实话讲,就算在家里用同样的食材和方法,煮出来的也不是这样的味道,有的人偏爱这种。压面店买来现成的面条,臊子里有切的细碎的菜叶、土豆丁和炸过的豆腐丁还有零星的肉星儿,也有叫它杂货饭的。
有时候食物的美味仅来源于忙碌中充实的裹腹感。
吃罢、身体也暖和起来。洗碗的叮铃声,撞击着滞空的风。
大姑矮胖的身子,不加遮掩地往外窜的白发,不明而言地宣告着悲痛,只顾走来走去地忙活,浑然像见不到周遭的人,没有像以前来串门时招待得那般热情,只是偶尔回过神来,询问着主事人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二伯来了,一边的嘴角上翘,扯着一双踉跄的腿。
“哎!她二弟来啦!”有人呼喊着,这时大姑有反应了,“唉哟,怎么这会儿跑来了,”一边领着二伯进屋找地方坐下,一边朝外面叫着,“哎,还有没有饭?”
二伯以前当兵的时候从车上摔下来,我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如今脑袋上有一块明显的凹处,寄宿在大伯家被照顾,这样大伯可以占得二伯应得的那部分家产,尽管大伯前年也不在了。小时见到二伯总是穿着一本正经的西装,说话有点讲不清楚,总是夹着手指比划,听我爸说那时候二伯是个赶时髦的人。我家住大伯隔壁,有时在二楼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二伯在晒楼摆弄那些泡沫箱里种的菜这时我总是躲开,怕正好对了他的目光,支吾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因为手脚不灵活,又日渐老了,大家都不愿意让他多跑。电线杆上总贴着有些这样的人离家出走或者找不到的启事。
二伯进了偏屋吃他的饭去了,“有饭吃就能安生会儿。”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
时辰这些主事的人心中有数,一面看着,一面催着人。亲戚中有的人留意这些,我老觉着他们当中有人某一天也会参与这样的活动,在村里总是有固定的几个人谋这样的事,赚这样的钱。
“家伙什敲起来啊!亲戚都站好队啊……”这是供菜。从家里走到外面的灵棚,一人端一碗菜献到桌上,要分好几次,不能一下子上齐,得轮着端。一行人走,一行人看,这样的事儿算热闹,少不了人注目这仗队。
转了几圈,行了几轮磕头礼。除了有个孩子用单手上供被主事的吓了一眼神并训斥了一句,没有出什么差错。“女人们转左边进,男人们另外一边,挑个地儿跪下。哭几嗓子吧!”这样喊着口令,对面一瞬间悲痛欲绝,男人们都只是低着头。“好了,行了……别哭了。”就这样即刻收住,大家眼里只是红着,挂着泪,没有了刚才的声响,男人走过去扶着各自的女人出来。
无所谓悲伤,仪式有任意增放收减人们感情的功效。
绕村绕街,大概是要重走一遍生前的路。沥青路比起旧时的的土路要好走,手里拄着的孝棍只成了脆弱的摆设,没有开道的作用。下跪时却苦了这双膝盖,碎青石膈着疼得要命,大家都坚持不了多久,有人用手撑着减小压力,长子要祭酒,所以跪得端正,这样也好,以示不孝。
绕足一圈,路过家门口,再往西头的山上走去,那里是坟地。
旁的人都不用再跟着了,只有更亲的人。大姑收着东西,没赶上那轰隆隆的农家车,迈开两只脚就要走。有人喊着,“哎!车上等等啊!哎!别走!路不好,还长啊!”见大姑直愣愣地站在坡上回头看,我不知怎么形容那面容,停下来听着命令,却又急于赶上去地纠结,终是车上有人提醒了一句司机,车在前头停下来。“亲戚家的,快跟上人看着点阿!”大姑已经翻坐到车上的人堆里,我分辨不清了。
我们跟着车再绕了一圈街,回到家门口褪去白衣裳,跨了火盆,磕头烧香。
事儿到这就算完了,我只想着坟上那些按照血缘更亲的人在做什么,直到在后来的另一回事中,我明白了当中的许多流程。
下午的酒席迎着刮起的风。
和几个哥哥姐夫以及长辈坐在一起,才知道自己是唯一没有成家的,喝酒时开起我的玩笑,不曾想老实人玩牌也有耍奸的一面。姐姐过来警告腼腆的姐夫少喝点,在他们聊天中我知道,姐夫是做文书工作的,性子也软,却每每喝醉之后都会跑去坟上哭自己的母亲。
人离开得久了,越亲的人才记得更深切,在他们的泪和梦里,在经历的苦难和以后的无数个日夜里。
我抬起杯,和这位姐夫碰了一下。
嫂子也来管哥,声势不减。哥模样长得厉害,我怕他有脾气,看势准备劝说,没想倒和我传授起经验来,“圪鸡阿,结婚和不结婚就有了这点儿区别,有人管着啦!”
说罢放下杯,待嫂子走远,端起来痛饮进了喉咙眼儿里。
爸爸暗示我少喝点,这个男人,以前是我劝他,如今是他劝我,我记不清他何时滴酒不沾了。这暗示被哥看在眼里,忍不住开说,却被三伯顶了回去,哥是三伯的儿子。
席没供完这场酒,几个人霸着桌又多喝了几杯。忙碌的生活,家族的男人趁着这种场合才第一次聚在一起。
晃晃悠悠地走了谁,也不知谁在支支吾吾地说些什么,我也迷迷糊糊,想了许多人和事。
终是醉了,也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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