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一种消逝的女人
文 / 野夫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李清照《漱玉词》鹧鸪天
漱玉不是动作,是一个名字,应该属于一个女人。
这样染着香气的表字,叫芳名。她可以姓江,可以姓林,当然这里就姑且姓李吧。
用这样一个名字来自署书斋或题写书名的女子,最早,也顶多只能生于晚唐,和杜牧一辈中的谁谁有过寒夜的一次小酌。最晚,也只可以活到民国的三四十年代,陪张爱玲品过英式午茶。之后,酒冷茶凉,便香消玉殒了。
我偶尔怀疑,这样一个名字,是否真的一度存在。但翻检几页前朝轶书,又确确乎隐约见到了那些从容澹定的足迹。像雪野孤雁的爪痕,轻浅却也清晰。在一些半醉半醒的时分,我恍惚看见那一袭陈旧而不失清丽的华衣,仍旧笼着一道残阳,在阶前扫叶,在炉上煮茶。秋已秋得很深了,茶却仍是明前雨前的茶,从青转黄,仿佛季候,亦仿佛颜色。
想象中的她,生于江南某个小镇,中等人家。在临水照影的温软日子里长大,吟得诗词,鼓得丝弦,还懂得书画。笑是轻浅的,像茶,却不常有。多数的时候只静静的成长,落花般散去一冬一夏。
天妒红颜,这样的女子不是有命无运,就是时乖岁蹇。后来或遇人不淑,或遭逢乱离。暮去朝来,萧然一身了,只剩下这祖传的一套紫砂,在蓬屋的尘烟中,隐隐保持着一分遥远的尊贵。偶尔在青灯下取出,像抚摸一段岁月。之后燃起泥炉,在殷殷如血的枯炭火上,听泉水被灼伤的呜咽。又从蜡封的陶瓶中撮起一勺香片,隐约取出一个偷偷储存的春天,置入壶中,看这些洁身自守的叶芽,在沸水的滋润下渐次开放,慌如青春再现而一夜舒展。一壶茶在她清瘦的掌中所完成的隐喻,骤然使其生出一种旧伤的残痛,她原本镇定的目光忽然被一盅茶汤浸湿,霖霖欲雨……
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造像。在黄昏的茶肆中,我为内心所构思的一个前朝女子的形象而怅然若失。我仿佛看见一个孤独的背影,在洗净铅华的岁月深处渐行渐远。
一个独自煮茶的女人,一个清夜品茗的女人,在浮华世界的背后,寻找到这种神奇的液体并从此引为知音,且唇齿相依地度尽余生。只有她,才真正懂得了茶的精神,才在茶中品出了身世词章的况味。
我已无法在我所处的世界,与这位姑且名为“漱玉”的女子邂逅于坊肆灯火之中了。在这个城市,我看见成双结对的女人川流不息于酒吧和超市,无所事事的显得奔忙倦怠。我已无法想象她们坐在茶边该是如何的不谐。烹茶,这一简单的生活竟如远古的冶铁术一样,似乎失传已久,再也无从追索了。
于是,我只能在这样一个茶醉的薄暮,从宋词的断简残编中,向壁虚构这样一位异代知己,温在心中默默的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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