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天降大雪。
此时的江颖正住在一家客栈里，窗外白茫茫一片，北方的冬天银装素裹，轻细的冰霜打在江颖伸出窗外的手心，化成一滴滴细小的水珠。
因为下雪的缘故，下一场考试取消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开始。考生们挤在客栈里无所事事。江颖是以乡试第一名的资格来到这里的，身边的人也都是才华横溢。
他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不知道故乡是否也下了雪。
大雪深数尺。这场雪下了好几日了，将小镇笼罩在满是霜雪的天地里。
“又冻死了一人。”几个小沙弥抬着用白布盖住的尸体往后山去，雪花堆在它们的光头和僧衣上。
“阿弥陀佛。”方丈念了一声佛，转头对觉本说，“再去为寺外的人找些僧舍和棉被。”
“可是方丈，”觉本说，“我们寺庙本就不大，如今已容纳了近百人，棉被已经所剩不多了，外头这四五十人……”
“把我们自己的让予他们吧。”
“我再去联系其他寺院。觉本你按方丈说的做。”达能转身回大殿。
“是，师父。”觉本迅速地往正门赶去。
方丈望着后山的方向叹了一口气，低声念了声佛。后山已经埋了数十人的尸体，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冻死了那些贫苦的人们，而在镇上还不知有多少人是尚未被发现，仍躺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等待死亡到来的。
“大师！大师！”一个妇人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孩跪在刚回到大殿的方丈身前，“我的孩子快不行了，救救他吧，求你救救他吧。”女人的眼泪如瀑布般落下。方丈低头看向她怀中的婴儿，心中一阵抽搐，孩子的脸色发青，紧闭着双眼，像是停止了呼吸一般。
“阿弥陀佛。”方丈接过孩子，紧紧地搂住他，尝试着恢复他的体温，但孩子的体温却一点点地往下降，“快，快去准备热参汤，把达成喊来。”方丈的声音颤抖着，他问妇人：“你们不是今早就进了寺庙吗？怎么还会如此？”
妇人“哇”地哭出声来，整个大殿都充斥着凄凉的气氛，“夫君冻死了，我们在进寺庙时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孩子也好多天没有奶水喝了。大师，求你救救他，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大殿里顿时一片沉寂，方丈立马对身边的人说：“快去准备东西给这位施主，在看看寺里收留的女施主哪位有奶水可以喂养孩子。”
身边的人急急忙忙地去了。叶羽端着参汤进来，方丈迅速接过，轻轻吹去热气，用汤匙舀起一勺凑到婴儿嘴边。
“大师兄我来了。”达成喘着气跑到方丈面前，瞅了一眼婴儿，大吃一惊，忙从方丈手中抱过孩子，轻放在准备好的棉被上。他伸出手去探婴儿的脉搏，发觉气息微弱，便去药箱里抓出一把银针。一阵狂风伴随着雪花涌进大殿里，叶羽只觉得身子一寒，便听见达成师叔的声音：“快去把殿门关上！”几个小沙弥慌忙去推门，光线一暗，大殿便笼罩着死亡的阴暗气息。
达成回头正欲将针扎入婴儿穴道，便发现异常，目光一紧，探了一下孩子的鼻息，低念了一声佛后站了起来。
殿内的几个和尚也跟着念起“阿弥陀佛”，叶羽一阵心寒，双手合十不发一语。女人诧异地看着孩子又看看达成，问道：“我的孩子活下来了么？”
方丈看达成摇摇头，便沉下声来回答女人：“我佛慈悲，孩子已去了。”
“什么意思？”女人瞪大了眼睛，眼白占据了大半个眼眶，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已经离世了。”
女人愣了一会，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眼睛充斥着血丝，仿佛从阿鼻地狱而来的恶鬼。“我的孩子死了啊！”她尖叫着，“我的家人都死了啊！他们都死了啊！”
“施主冷静，人死不能复生，佛祖念及苍生，会指引他们得到解脱。”叶羽抓住窜到自己身前的女人的肩膀，将她按住。
女人痴痴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靠在他耳边尖叫了一声，叶羽只感觉耳膜一麻，女人已挣脱开。“他们都死了啊，那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叶羽转身，看到女人猛地撞向殿上的柱子，鲜血从女人的额上溅开，洒在一旁小沙弥的脸上。
“阿弥陀佛。”方丈悲痛地说，“她也得以解脱。”
叶羽看了师父一眼，默不作声。
“佛法真的可以救人吗？”叶羽站在闭关室外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他知道觉心在里头，师父说觉心已经在里头坐了有一年多了。叶羽没有进过闭关室，他想里头应该是一片漆黑，就像是阴暗潮湿得让人害怕的监狱铁笼。
“佛法真的可以救人吗？”叶羽又低声问了一次。仍是没有人回答。打着伞来给觉心师兄送饭的小沙弥诧异地看着大师兄与自己擦肩而过，埋头走进漫天大雪里。
腊月初八，雪停。
小镇上残破的房屋早已承受不住雪的重压倒塌在雪地里，又被新一轮的雪掩盖了痕迹。
缘尘寺的和尚们集体出动，在大院里清扫出一大块地摆起法坛，方丈亲自为死去的人们做法事，超度他们的灵魂。
钟声响起的时候叶羽站在岩石上看那些立在白雪中的数十块墓碑，木鱼的清脆声响混杂在诵经声里传进她的耳朵里。他往大院里回走，远远地看人们跪在法坛四周，方丈与弟子们合十端坐念诵经文。
叶羽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法会进行，衣着单薄的人们在风中颤抖，却没有丝毫起身取暖的动作，期间叶羽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跪在最外围，身子在凛冽的风中摇晃，可是眼睛里却充斥着哀伤和坚毅。叶羽看不懂这种矛盾的眼神，他走过去要把自己的袍子披在女孩身上，女孩摇了摇头，又将目光投向方丈。
叶羽叹了口气，退回僧舍里。
入夜时，叶羽把最后一碗腊八粥递给一位老人后，便快步走到悬钟崖。他知道师父此刻正在那边，法会结束后师父就一直在那里。
“你有什么事吗？”方丈头也不回地问。
“师父，徒儿困惑。”叶羽站在方丈身后，“佛法真的能救人吗？”
方丈没有说话，僧袍在风中鼓起。
“镇上的每一个人都以佛为信仰，他们期待着得到佛祖的眷顾，寺里香火不断，每天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可是他们真的得到眷顾了么？他们许下的愿真的实现了么？他们死后真的前往极乐了么？他们已经死了，后山那些黄土下的尸骨永远地失去了呼吸啊。死了就是永远地闭上眼睛，永远看不见所爱的人，不能说话没有思想，灵魂消散身体破碎，什么也没有剩下。人都死了啊，死了真的是解脱么？他们每一个人虔诚地跪倒在金身的佛像前，虔诚地叩首焚香，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可是谁也不停止祈祷，难道佛法就是让世人在黑暗的世界里忍受苦难，去希冀死后能去往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极乐么？佛法真的……真的救得了人么？”叶羽低声道。
“众生皆佛法。”方丈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那个女人，她因为丈夫和孩子死了便也撞死在柱上，她爱的人才是她活着的动力啊，她生前也很信佛啊，可是佛祖救她了么，佛祖连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没有留给她啊。她寻死不觅生将要入地狱，她死了，可她还是得不到解脱啊，她的丈夫和孩子在极乐之地啊，她却在地狱里受苦，你说她真的是解脱了么？“叶羽的声音在寒风里发颤。
方丈沉默了很久，终于转身，用他枯骨般的手覆在叶羽冰冷的头上，“觉尘，你心性未收，仍是参不透禅机，在佛法上终归比不上觉心。”方丈说罢离去，只在叶羽身后留下一串苍老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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