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七

写了老屋的物，写了老屋的食，今天开始写老屋的人。有一句俗话，“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有一句“画鬼容易 ，画犬马难”，再则人性本就是一口深不可测，黑不见底的井，可见写人就不容小觑，不可随便写了。十多户有百多号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好呷懒做的，有勤劳勇敢的，有心灵手巧的，亦有榆木脑袋。就从一位“小人物”开始吧。

小人物是一位孤儿，大概十岁左右就父母双亡了。那时候生活非常艰难，要维持一家的生计真不容易呢！而这个孤儿父母双亡了，看着可怜，领回家吧，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吧，于心不忍！虽然多一张嘴只是多一双筷子而已，然而那张嘴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却像血盆大口一样，叫人不寒而栗！那双筷子也像锋利的兵器，刺痛人们的内心呀！老屋的老人们，德高望重的人就出面说先吃派饭，轮流来，每家吃一个月，然后再作打算。

孤儿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但人还机灵，身体还健康，只是营养不良，瘦骨嶙峋，仿佛风吹得倒。到一户人家，他嘴巴甜，“叔叔，伯伯，伯母，大娘，奶奶”地喊过不停，手脚也极勤快，喊做什么事立马“风毛草动”去做，尽心尽力，精益求精；进屋观脸色，出门观天色，他又尽力讨人喜欢。为着生计，明知是委屈自己的心，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若是一般的家庭，应该是在学堂坐着，心无旁骛地吟听老师的讲课；或者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呢！哪里会去揣测别人的意图或心思，去迎合别人的喜好，会去焦虑明天的晚餐在哪里呢？可是现实是父母撒手人寰，不管自己的死活了！

孤儿衣服破烂不堪，一年四季打着赤脚，吃了一年轮流饭，勉强填饱肚子，勉强没饿死而已。在甲家吃饭如何，左邻右舍就评说，还好，还好！人言可畏呀，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若太苛刻，太虐待，别人会说自己没良心，好几十双眼睛盯着呢！乙家小孩子多，自家孩子尚且在饥饿线上挣扎，哪里有能力顾别人家的孩子呢？于是饥一顿，饿一顿也是家常便饭。有一天在山野挖土，旁边一位大人就问孤儿“在这家如何呀？”孤儿没吭声，大人再问，他声音细得如蚊子“还好！”日已中午，乙家要求挖完的土还有一大块，早上也没吃什么，只吃了一个糠粑粑，肚子咕噜咕噜叫得欢，于是就猛喝井水，靠水灌满肚子。大人看他埋头苦干，脸色苍白，挥锄挖下去甚至有点摇摇晃晃站不稳，就关心地说“休息一下吧。你还没有锄头高，哪里挖得动吗！”

大人家老婆送饭菜来了。他老婆看孤儿可怜兮兮的，就说你也吃一点吧。孤儿开始不肯，无缘无故吃别人家的东西好难为情！但经不起大人老婆的热情相劝，而且自己饿得两眼发昏，肠子贴肚子了，于是就接受了。刚扒了几口，真是冤家路窄，乙家的女人看见了，就走上前来一把抢了，“饿死鬼投胎的！饿龙山上下来的！昨天晚上还吃了一碗好大的饭！今早上吃了一碗好大的饭！做事就懒洋洋的，吃饭却饭量惊人，饭桶！”旁边的大人看不过去，就说我吃不完，到吃饭时间了，我主动分一点给他吃的。“你充什么好人！黄鼠狼戴帽子！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吃不完可以喂猪喂狗喂鸡呀！可以倒茅厮喂蛆！你可怜他，你领回去呀！我绝无意见，我放一千响鞭炮，给你打躬作揖！给你烧高香！千恩万谢！”

大人与他老婆本是一片好意，却引火烧身，被乙家女人好一顿抢白！他气得两眼翻白，浑身战栗，本想与这乙家女人大吵一架，但他老婆拼命给他使眼色，搜肠刮肚地赔不是，说着肉麻的好话，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孤儿在旁边继续挖土，一句话没说，只是极力挤出笑容，陪着笑脸。

太阳下山了，土也挖完了，孤儿站在空旷的山野，不远处是他父母的新坟茔，长着杂乱的茅草，已经快要全掩了，快要看不出那隆起的黄土了。黄土并不肥沃，但杂草长得好快呀！孤儿来到父母的坟茔边，虽然精疲力尽，饥肠辘辘，但他仍然挥锄把杂草除了，或者蹲下来连根拔起，拢到一起，用锄头扫到一边去。打新坟的锄头印还依稀可见，孤儿在老印子上又加了一遍才抺着汗水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到乙家尚未站稳，就听乙家女人大声说“水缸里没水了，煮饭也煮不成，你去挑一担井水回来！”“哎，大娘！我马上去挑！没有井水怎么煮饭啊！”孤儿马上去挑水去了。“妈！饭不是煮好了吗！水缸不是还有水吗！”“你知道个屁！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嘴！吃饭去！”孤儿挑水回来，乙家人饭吃完了，他就着酸萝卜吃了一点红薯和锅巴，吃完后又笑着问“大娘！晚上还要做什么事不？”见没有回应，他接着又笑着问了几句。“前世欠你的！问，问！问死！你没有眼珠！不晓得看，不晓得寻事做，只晓得吃，吃吃！像你这样胡吃海喝，山都要吃崩了！”

孤儿只愣了一秒，立即道歉似的说“大娘！给您添麻烦了！我饭量大，吃多了！我会发狠做事的，不会白吃白喝的，您放心好了！”“哼！不会白吃白喝！天知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伍家有两个女孩，在农村没生男孩始终抬不起头来。但天意如此，只好认命。伍家两口子是老屋街上老实厚道人家，男主人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整日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做事；女主人从不乱串门，也不随便议论人家的家长里短。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哥哥，两女孩也不是很排斥。伍家虽然不富有，但很怜悯孤儿的身世，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成了孤儿多可怜啊！来的那天，乙家女人长舒一口气，好像这尊神终于送走了，砍去了心头大患似的，甚至有放几挂鞭炮的冲动；伍家女人看孤儿衣服脏得不得了，便寻来大女儿的衣服给他换了，并烧热水让他洗了几个月来第一个澡，本来房子就狭窄，三间屋子，两间厢房，一间灶房兼客厅，便在客厅一角搭了一张床，弄来洗得雪白干净的被子。

街坊邻居看伍家的为人和待孤儿的做派，大家都伸出了大拇指，感叹真不容易！族长和队上队长就商议，孤儿做事做得好，不耍奸，不吝力气，就按妇女出工待遇六折给他，一个孤儿，想必大家不会斤斤计较。好好干，一个人的口粮应该勉强领得回，就放伍家算了，轮流吃饭也不是办法。族长和队长来到伍家，把意思说了，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又高度评价了伍家两口子做得好！伍家男主人保持一贯的作派，点头不语；女主人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并说德高望重的族长和队长都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见伍家女主人同意了，两位“说客”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