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买的是早上第一场。
放映机的光束散开在荧幕上,我逆光看过去,头顶有浮尘闪烁,它们把光线勾勒出孤独的形状。偌大的放映厅,只坐了我一个人。
感激这珍贵的、独自一人的电影时间,世事纷扰,能够像这样宁静地感受另一种人生,是很难得的际遇。等待电影开场的五六分钟里,我几乎忘记了繁重的写作任务和杂芜的生活琐事,我想象自己是个如罗麦般迷茫的赎罪者。我已经等不及,想开始这场关于救赎的旅程。
上一次这么沉静地看电影,还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正上高中,在某个星光黯淡的夏夜,一个人抱膝蜷在椅子里,静静看完了《海上钢琴师》。漫长的英文字幕缓缓滚过去,我半怔半愣地伸手去抽纸巾,才发现脚都已经麻了。
文艺片往往会有这种魔力,它既不喧闹也不沉闷,既不迎合也不叛逆,在一种看似不温不火的节奏里,自顾向前滚动。它不会回头,查看你是不是跟得上,它只讲自己的故事,讲完了就走。你看着它身形远了,可耳边还留着它的袅袅话音。
《寻找罗麦》就是这样一部片子,没有高潮迭起,没有大喜大悲,忧伤是淡淡的,喜悦也是淡淡的。当它猝然结束的时候,我耳边还回响着男主角迂回悠远的藏腔唱词——
这一世,我转遍所有经筒,不为轮回,不为超度,只为寻求你的温暖。
很多人攻击《寻找罗麦》,说它只是标榜同志影片,实则制造噱头欺骗观众感情。其实在我看来,导演已经尽他所能,保留了那一份本真。
在大环境不允许的情况下,那些精心处理的细节,反倒由此显得更加动人了。含而不露的隐忍,往往藏着更大的爆发力,能够在一个意味晦涩的眼神、一个细微上扬的唇角中,释放出汹涌翻滚的情意。
影片大致顺着三条时间线展开,切换节奏把握的很好,不会单调,也不显凌乱。按照时间顺序来梳理,最早是赵捷与罗麦的遇、知、离,随后是赵捷前往西藏寻找罗麦,最后是赵捷将罗麦的骨灰送回普罗旺斯。
故事其实很简单,如果忽略掉两位主人公的性别,那便不过是基调伤感、气质苍茫的爱情故事。中间夹杂着两个人的罪过、错过、内疚与自我拯救,这些磕绊增加了故事的厚度,让它由一个隐晦的爱情故事,变成了灵魂层面的超度与救赎。
赵捷与罗麦原本爱着同一个法国女孩。罗麦得到了女孩,却最终看清了自己的心,不愿与女友结婚。他让女友打掉孩子,自己则前往北京找到赵捷。
六年后,赵捷就要结婚了。罗麦隐隐看到,自己的情感未曾曝光就已被埋进坟墓。他意志消沉,没有理会窗外发传单的男孩,间接造成了男孩的车祸。
他被深深的自责所淹没,他觉得,自己身上背着两条人命——一个未曾出生的孩子,和一个陌生的男孩。
罗麦在酒吧自我放逐,他推开赵捷,口中吼出的法语凌乱含混:你是我的同谋,我的帮凶……
而赵捷无话可说,只有深深的忧虑与沉默。
所以在我看来,罗麦的离去既是为良心赎罪,也是为了获得情感的解脱。他前往西藏,在那里找寻一个证明,证明死亡亦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他要超度那两个孩子,也超度自己。
罗麦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被大雪埋在高原的山上,离天很近,离灵魂亦然。得到噩耗的赵捷,一步一步重复踏进罗麦的足印,可他终究是来晚了。
藏区空灵的天、浩渺的雪、七彩的经幡与盘旋的秃鹫,共同组成了一种世外之境。在这里,赵捷找到了罗麦的救赎,也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他为罗麦的死而自责,为没有和罗麦同进退而自责,隐隐的,也在为没有及时发现那份情感而自责。他摇着转经筒,在心里深深发问:
“罗麦,难道你的悲伤,只有靠死亡才能解脱吗?
你我这一世的缘分已尽,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你?”
导演在妥协中安插了很多明暗喻,昭示着赵捷对罗麦的情感回应。
在西藏,赵捷饰演藏戏里的王子。在他的幻觉中,戏里的恋人变成了罗麦,那一刻他潸然泪下。
在路上,藏族朋友的歌声浑厚悠扬,赵捷看着远处的雪山,眼泪从墨镜后面滚落。歌声里夹着他的内心独白,他说,对不起罗麦,我来晚了。
在法国,开中餐馆的朋友对他说,很多法国人是喜欢吃中国菜的。彼时赵捷正抱着罗麦的骨灰,窗外景色明亮,他却惨然一笑:是啊,我有个法国朋友就很爱吃中餐,尤其是宫保鸡丁,每餐必点……
镜头将特写送到他手上,他紧紧抱着罗麦的骨灰,像是抱住了过往的温暖。
影片最后,在罗麦的故乡普罗旺斯,赵捷躺在床上,眼前不断放映着藏区人们跳的金刚舞。
金刚舞,相传是由降服罗刹的步法改编而来,能够使终生脱离苦海,获得解脱。
赵捷脑海中不断回旋着金刚舞的画面,两个人相对而跳,动作洒脱肆意。及至跳掉了面具,露出两张脸来。
一张赵捷的脸,一张罗麦的脸,他们俩面对面,跳着脱离苦海的金刚舞。
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我想,这是他们彼此都已获得救赎的铁证。
《红楼梦》里,宝玉永远地失了林妹妹,他怨她绝情,怨她“芳魂不肯入梦来”。从这个意义上,赵捷从未失去罗麦。因为梦里有经筒千万,夜夜轮转。
“这一世,我转遍所有经筒。不为轮回,不为超度,只为寻求你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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