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真的不同于往年，几天的北风过后气候急骤回暖。地里的野菊花又开了一层；墙头上的蔷薇花更红更艳；金黄的树叶翻动着阳光，熠熠生辉……
1）
“喜蛋，该起床了。”
“啊？”他一骨碌爬起来，自言自语：“鸡咋没叫啊？”
以往的每个早晨，“喔喔”，一只叫，一村的公鸡都在叫。天光如水，浸透了他家乡被日子撕咬出千疮百孔的村景。
鸡不懂时辰，只认天光，鸡醒了，他就醒了。
今天，他终于明白了，爹死了，他被四姑弄到城里，刚才轻唤的就是四姑。
四姑拿出一件黄色的短袖背心，说是叫“T恤”让他穿上；又逼着他脱去大裤衩换上短裤，他顿感浑身像贴了一身膏药，粑的难受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那双鞋，露着脚趾头和脚后跟，脚面上横三竖四勒着几条带，这哪叫鞋呀？简直就是蝈蝈笼子。
鞋，他执拗着没穿，光着脚提着走下台阶来到当院。
四姑家在高台上，一拉溜儿三间房，四姑住两间。旁边那一间房门口，蹲坐着一个苍鹰似的老女人。臂膀上的红箍格外耀眼，肥厚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两手在忙碌着。洗衣盆里的脏衣服，在搓板的齿楞间，发出痛楚涩涩地呻吟。台阶下有两间大房和一间小房，大房是间隔的两个门和两个窗户，门和窗都用格、或花的帘捂得严严的。
都坐月子了？真巧，可惜生出的孩子都太小了，和自己玩儿不到一块儿。他在嘀咕。
小房是女人用的厕所，正对门口蹲着小石狮子的七裂八缝的破大门。院内，大门左侧有棵和老家李家祠堂门侧一样的老槐树，巨大的树帽子遮蔽下来，院子里再也没了晴天，清凉清凉的。
“喜蛋，把凉鞋穿上，城里的孩子不许光脚丫！再说快开学了，光着脚，乡下学校也不让进校门。”四姑带着央告的口吻半开着玩笑。
“不，热天我不穿鞋。”
“柏油马路会烫坏你的脚底板儿的。她有点起急。”
“草根、石子儿我都不怕，烫点更好受。”
“你——”看来，四姑的耐性也有限。
一扇门开了，闪出一个紫红的发卡别在脑后，头发自然飘散成了马尾的女人。她穿一件紧身的豆绿儿碎花小褂，胸前鼓鼓的，绸白的裤角肥肥大大，一迈步飘飘摇摇，没风也像有风的样子。在喜蛋眼里，这个女人身上有的地方细瘦，有的地方又很壮实。
女人：“杨姐，这是喜蛋吧？可怜的宝贝儿！”
四姑：“喜蛋，这是韩子华姑姑，记住了。”
涵子花？老家小丫头们指甲上血乎淋的那玩意？四姑没有让他叫“韩姑姑”，大概是避免尴尬。女人蹲下来紧紧抱住他，细白的脖子蠕动，眼泪掉在他的头上。
喜蛋记忆里，从没有女人抱过他。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像羊膻气，却又不完全相同的味道他皱起了眉头。被女人拥在怀里，他就觉得有两个像他在河里抠来的泥捏成的炮台，鼓鼓地顶在他头上。一种被侮辱的念头奇怪地冒出来，他挣扎出来，叉着腰像昂头吐信的蛇惊恐地瞪着女人。
“我说，杨姐，这小子倍儿像我那个短命的儿，一个揍相！儿子，过来！让我稀罕稀罕你。”另一扇门开了，韩姓女人站起来悻悻地进了屋。
和老家三爷养的狮子狗一样的女人，怀里抱着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男，“阿庆呢？”女：“去上海跑单帮去了，说了，不混出个人样来不会来见我。”一摇三晃地出现在他面前。四姑告诉他叫“萧姨”。后来他才知道她叫“萧美丽”，背地里人们叫她“小面梨”。
“杨姐，我说，咱商量商量认个干亲，让喜蛋做我的干儿子，我高攀大主任一把。喜蛋，过来，从我裆下钻过去，干娘给你买身漂亮的新衣裳。”说罢，小面梨还真岔开了双腿，笑吟吟地看着他。
奶奶的！都疯了。妈吔，这都是什么人？喜蛋委屈着愤怒。
2）
来这里几天了。每当早晨，听到看到喜鹊围着大槐树叫着飞来飞去，他断定喜鹊窝里孵出了小喜鹊。
四姑去居委会上班前嘱咐他，不要乱翻东西，渴了，玻璃杯里有凉开水，饿了，连二桌抽屉里有饼干。
小面梨推出自行车涎皮赖脸地冲他喊一句：“儿子!等着，干娘下班回来给你买好东东。”说完唱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走了。正用拔火罐扣冒烟煤球炉子的魏奶奶咳嗽着叨咕：“窑调儿又兴回来了。”
叫涵子花的，大概就上半天班，或上午或下午。魏奶奶就像游击队神出鬼没。
刚才，魏奶奶出大门时，抖愣着手里的钥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警告：“别想出去，比登天还难。”“哐”、“哗啦啦”锁上了大门。他笑了，这回真笑了，肩膀一抖一抖，小肚子鼓鼓瘪瘪。
他把顶大门的一块木板搬来，斜靠在墙上，甩掉那讨厌的凉鞋，上墙头攀树杈，头探进了喜鹊窝。啊！好漂亮的小宝贝，个个像肉丸子似的，嫩黑的嘴灰茸毛。也许是听到响动，小喜鹊纷纷乍起肉翅膀，伸长脖子张着嘴发出“吱吱”的哀求。
“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喳喳”的惊叫来自头顶，他一低头，翅膀扑打在他的后背上。他赶忙抓起窝里的一只揣在怀里，像猴子一样跳下墙头倚住木板仰头看树上。愤怒的老喜鹊撕得树叶“噼里啪啦”往下落。
小喜鹊的家安在哪？不能放在四姑屋里，也不能放在墙角煤球池子里。他想到了那个只有半截门的厕所。四姑说过，拉屎、尿尿就去那个地方。
魏奶奶开了大门回来了，见从高房跳到矮房，又从矮房飞到树上叫着的喜鹊，愣了，这是怎么啦？
“他看见你买鱼啦。”为了掩饰，他鼓足了勇气不得不搭茬。
“你会说话呀？哎呀，我可放心了。过来帮奶奶收拾鱼！”
呦呵！这回小宝贝儿爱吃的食有了。他说：“你干你的活，这活我包了。”“你行吗？”“把‘吗’去了，小看人！”不大工夫，魏奶奶赞不绝口：”好小子，真有两把刷子。”
他说是去厕所顺便扔鱼肠子和鱼鳞。好大功夫，他从厕所出来，老太太一脸正经说：”蛋儿啊，我嘱咐你，咱这院里除了那家有个爷们儿，还不定什么时候来一趟，”说着指向小面梨家的门，接着说：”剩下的都是女人，你也留心点儿，防着流氓。“”流氓是嘛？”他问。”就是你们乡下说的坏小子。””俺们那儿没坏小子，有破鞋。”
3）
四姑下班回来，魏奶奶的脸好像春风解冻后旮旯的灰色积雪，坑坑洼洼地闪着晶亮，嘴不停唠叨着：”好孩子，可是好孩子！倍儿勤快。替我掐鱼，打扫炉灰，劈木头。最可人疼的是，咱院儿那个厕所收拾了个干干净净。不像那俩东西。”说着用手指指那两间挂窗帘的屋子。
”魏奶奶，这是在表扬谁，又数落谁呀？”
”哦，是二哥和大姐来啦。俺们主任今天又高兴了。”
”魏奶奶，老姨，您老这些日子都挺好吧？"是那个被魏奶奶称作大姐的在问。
"好，都好！就你是稀客，二哥可是隔三差五总来看你的老姨。”
”这是喜蛋吧？”是那个女人身后的年轻的男人，搬着他的肩膀端详他。
一种像在乡下和四猴子偷学校的红枣，被校长逮着一样感受，让他浑身火辣辣的。
二哥抚摸着他的头，轻轻叹了口气。他有了被爹高兴时抚摸的感觉。
”喜蛋，这是大姐，二哥。记住了！”四姑的脸像晴天漫过一片黑云，凉飕飕，灰暗暗。
”这是哪来的弟弟？老姨，是您收养的孤儿？您这不是多余吗？”大姐涨红了脸。二哥的脸上带着想阻拦大姐，但又无可奈何的苦笑。
”大姐，你说的是嘛话？喜蛋是咱老姨的亲侄子。”是二哥抢过话茬。
”他爹娘呢？”
”他要有爹娘跑这干什么？”二哥瞪着大姐抱怨着说。”你还是老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咱那个没良心的大哥，还不是教训？，这又来一个，将来牵扯多少事啊？
大姐的话一落地，喜蛋的委屈像被点着窝的马蜂，“嗡”的一声炸飞开来。来城里，他觉得四姑就像来乡下的“喝狗”人，他变成的挣扎的狗，被生拉硬拽地拖来。要不是他想到爹死了，空荡荡的屋里黑白就他一个人，他害怕——三爷的鬼故事听得太多了，要不，用小蛤蟆车拉，我也不来。想到这，他一拍胸脯：你们以为老子愿意来这儿，在乡下老子是树上的鸟、河里的鱼。谁稀罕这个破地方？说着甩掉凉鞋就脱背心。
四姑一下把他揽在怀里，他像被激怒的小毛驴尥起蹶子，四姑被他甩倒坐在地上，眼泪如线。二哥抱起他回身就走，正和下班的涵子花撞了个满怀。这一撞太结实了，喜蛋有了身体的一半挤压进她体内的感觉。就在涵子花要仰倒的那一刻，二哥腾出右手拦腰抱住她。他突然觉着屁股被刺了一下，没在意。再看涵子花手里的玫瑰，枝折断、花落地。涵子花惊叫一声，扔掉花紧紧抱住了他。
推车进院的小面梨脸上，那嘲讽夹扎着醋意的表情像臭沟里的水，从眼睛慢慢退下流进嘴里又喷出来：”真会找机会，想搂搂抱抱干嘛拿孩子当引子？”
二哥憋红了脸：”我愿意！你管不着！”
小面梨：”是，九十年代了不像那些年，你俩这点意思我懂，可也不能人群大队示爱吧？”
你放屁！我们不抱住，那么硬的地，摔死人你偿命啊？再说抱的又不是你。哼！”二哥顶撞她。
”你倒是想抱，这姑奶奶有爷们儿，轮不到你。人家老牛吃嫩草，这倒好？倒过来了。”
接下来，他听烦了她们的吵闹。其实，他更怕人们都围在厕所门口，听到小宝贝的叫声。”得！得！别赖蛤蟆吵坑似的，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奔开洼。”他扑灭了一场女人间的战火。
4）
”蛋儿啊，帮奶奶团煤球。”早晨上班的人们都走后，魏四奶奶守着一堆黑煤灰叫他，他脱掉上衣和鞋蹲下跟着忙活。
”蛋儿啊，往后得改改牛脾气，你四姑不容易。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大姑和大姑夫，她们结婚后三年没孩子收养了一个，没想到三年后又生了双胞胎，就是大姐和二哥。生她们两个后，你大姑产后风死了，你四姑顶替你大姑十八岁来到她们家。那时我听说，你四姑死活不愿来，可你的奶奶得病欠了你大姑夫好多钱，是你爹逼着她哭着来了。”
”我爹逼着？”
你爹也是没办法，疼外甥男，外甥女不说，不想欠人情呗。谁都没想到的事，就在你四姑来的那天下午，你大姑夫让汽车撞死了。”老奶奶自顾自地唠叨着。
”那不正好，四姑回去不就得了。”
”那是你，三个孩子吱呀窝蛋的她能走吗？就这样滚了这二十三年。先是给大哥娶了媳妇，分走一半家产断绝了母子关系。后来，大姐结婚不但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再回家来，除了要房子就是要东西，不给就大吵大闹。二哥好，住工厂的集体宿舍，工资一分不花都交给你四姑。不过他有点愚，人家同事的孩子都满跑满颠了，他连个对象都找不着。”
”我四姑太老实了，不随我。”喜蛋说。
”傻孙子，你太厉害了，鼻涕倒流了，我服你。你没看见哪，你四姑在单位，说是副主任，可让那个大主任欺负的，哭了一报又一报，也不敢言语，窝囊透了。最可人气的是，晚间值班那主任从来不干，都推给你四姑。
”是居委会那个脖子上总栓着一条花带子的老头吗？”
四奶：”不是他，是谁？”
怪不得四姑隔几天就上夜班，家里就留下他一个人？看我找机会收拾他，他暗想。
”还有，奶奶跟你说过，西屋那俩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漂亮的的那个，穿的跟妖精似的，前些年让爷们儿给甩了，和你般儿般儿大的儿子前年也死了。作孽呀！你看那个眼神都带着勾儿。”
”奶奶，你是让我盯着她？”
”对喽，别忘了，咱院就你是个男人。奶奶去买鱼，咱熬鱼吃。”
”奶奶，我爱吃小鱼。”他心里明白，不是他爱吃而是他的小宝贝儿。
5）
下午，涵子花从厕所出来，冲他神秘一笑，勾起手指刮了他鼻子一下。他火了，“你吃饱撑”的话还没等说出来，见她盯着他坏笑，他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他觉着像被她扒光了身子，被摸着了小肚皮。他害怕了，小宝贝必须转移，不然的话四姑知道又会哭天抹泪。他溜进厕所，一头扎进破烂堆，掏出那个纸盒子打开。小宝贝尾巴和翅膀已钻出稀疏的羽毛，眼睛也大了许多。他盘算后想出了白天放在树上，晚上放在厕所的打算。说干就干，他爬上了树，把纸盒用绳吊在树杈上，抱住树干就要往下溜，大门开了，是推着自行车的二哥。
”喜蛋！喜蛋！”二哥在喊。他刚要答应，见西屋的窗帘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张惊喜的脸和轻敲玻璃的手。
”都出去了吗？”二哥声音很大，紧接着玻璃有了回应——“咚咚”。随即二哥，把车推出大门很快又回来了，推开西屋的门闪身而入。
在树上，透过西屋上亮子的两块玻璃，屋里的床仿佛就在眼皮底下。没有老家三爷开唱前的清嗓子伸腰拉跨的准备，二哥那隆起似刚翻过的土地般的肌肉，涌起收缩；涵子花的两手把床上的褥单抓成了团团，头向后仰，散乱、滑湿的头发垂落到床沿上，嘴张得大大的，眼闭得紧紧的，像怕自己断成两半。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白的女人，像老家池塘里的水。他也没想到过和自己一样害臊的二哥，竟能如此不管不顾。他命令自己：不要再看了！别看了！可不听指挥的眼和头，像铁屑遇到磁石，扭来扭曲的身体像一片雨中的叶子。他怕，怕她们像在电视上看见的坏人一样，被戴高帽子、挂破鞋游街。
起风了，树叶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脸，西屋也平静了。二哥进四姑家，把钱压在桌上的玻璃板下，不时回回头走了。
二哥是流氓？管他呢！涵子花呀，涵子花！这回我和你扯平了，你胆敢说出我的秘密，我就把你和二哥的事抖落出去。看谁难看！
6）
从树上踩着树杈往下爬，屁股蹭在树干上，哎呦！一股钻心的疼差点让他失去平衡掉下来。一落地，他扒开裤衩的松紧带扭头看，疼痛处摸得着却看不见，他像一只咬自己尾巴的狗旋转着。
”喜蛋！怎么啦？”
西屋门开了，涵子花出来了。他赶忙提上裤，狠命地朝自己的疼处拍了几下。他有经验，疼的地方狠捶、狠拍几下，疼过劲了，反倒轻松一点。
”是不是昨天花刺扎你啦？”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撩开他的背心轻撸下他的裤衩。
要搁半小时前，他是绝不允许的。眼前，刚才赤裸的她，在他眼里别看穿着衣服，却永远赤裸了。自己的屁股让她看看也算扯平了。
”唉，怪我，昨天就该把花刺挑出来。”他乖乖地跟她进了屋。
”趴床上，别动。”她双手往他腋下一插，把他抱上床。
此时他觉得身底下的床不再神秘，可他趴不安稳，总觉得二哥就在床单儿底下。
他趴跪在床上，他还不愿闻到床单上那男人的汗混合着女人香气的怪味儿，和碾死香椿树上的绿虫子，粘在手上的味儿一样。
”哈哈！你撅那么高，我不得劲儿啊？”
”凑活着吧。不行就算了。”
”好，好，依你。”
就在刚才她双手抚摸二哥屁股时，他还在琢磨，二哥为嘛不怕痒痒呢？
女人的手像春风般轻轻滑过，像露珠滴在身上清凉湿润；指尖按压时，就似小猫找膈膈拱他的肚皮；女人呼出的气，像一团芦花从身上滚过，又软又轻。
”你看看，你为嘛跟只小皮猪一样？那么大的一根刺不觉疼呢？”她举着一根针，麻苍蝇腿儿般大的刺和血肉粘在针尖上。
他推开她，提上裤跳下床就要跑。
”等等！你把哪个放树上了吧？”她带着握有他人短处的笑。
”哪个是那个？”
“你的鸟，那只小喜鹊。”
啊？他心里“咯噔”一下。糟了，她不但发现我偷养了鸟，还能说出鸟的名字，露陷了。好在他有准备。
”是我养的，怎么着？你说！我不怕。”
”你不怕，藏着掖着干嘛？”
”我的喜鹊怕见生人。”他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
”我算生人吗？我还用小鱼喂了它几回。”
”是啊？怪不得这两天喂食，它连看也不看。”
”放在我屋里吧。
小喜鹊算是有了家，不再藏来藏去。
7）
老家三爷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他记住了，意思他不全懂，他只知道涵子花对他和小喜鹊好。有了好感和信任，敌对就变成友善。这，岂能瞒得过浑身都长着眼的魏四奶奶，“蛋儿，蛋儿”的称呼没了，变成了“野驴”还连带“跟着好人做善事，跟着巫婆跳大神”的黑唬。他不怪，四奶也有恩于他和小喜鹊。他知道，二哥和涵子花那样，明摆着是见不得天的事，二哥可以叫她涵子花婶了，早晚让警察逮起来。他怕那个结果，可又没勇气阻拦，他想到了电影里手拿红缨枪放哨的孩子。从那以后，只要二哥来他就守在门外。
喜鹊会飞了。关严门窗，看着它飞上窗台、吊灯又飞回来，在他头顶盘旋后落下来，翅膀扑扫着他的头发和脸，痒的。他躺在四姑的床铺上，任它在自己的肚皮上飞起飞落。他设想着总有一天，会当着那些院里的大人和胡同里的孩子显摆显摆，让她们看看俺乡下的孩子的能耐。“扑啦”一声，他惊坐起来，一只不大的盒子被喜鹊蹬下立柜，那是他够不着的地方，或者说是人特意藏掖东西的地方。纸盒散落，一片片白塑料方袋，像破碎的冰片掉在地上。俯冲下来的喜鹊衔起一个，飞着放到他手心里。
撕开纸袋，啊，气球！是哪个四姑给他买他不要，看到红的、绿的气球心里就有气，那是小丫头手里的玩意，白的他喜欢。他也怪四姑，偷买了气球干嘛藏起来？费了好大劲儿吹起两个，用线扎紧一抛，气球飘飘忽忽坠落，喜鹊忽左忽右翻飞。美！
院子里，魏四奶奶背对正洗衣服的涵子花刷鞋，大概是不愿看她。他把不情愿的喜鹊收进盒子里，抱在腋下提着气球，哈着腰脚尖点着地跑进涵子花的家。洗衣服的她没抬头，轻笑没吱声。
西屋另一间门开了，拿着手纸的小面梨，趿拉着红拖鞋，打着哈欠出来了。看见拎气球的他，小面梨像寒冬腊月头上泼了一桶水，浑身哆嗦着指着他，“妈吔”一声捂着脸蹲在地上。再看，涵子花的笑脸如隔夜的花似的一下开败了。
他一抬头天暗了下来——悄来到他身后的魏四奶奶遮黑了半个院子。
”哪里来的，这个东西？”这几个字从老太太嘴里蹦出来，瓷实又冰冷。
”你让他玩这个？他才多大的孩子？小面梨左手心拍着右手背，狠命地抖着胸前的两个肉馒头。
涵子花一愣，急忙站起来甩甩手，又背臂在衣服上擦干，拥着他回屋。
他急了，冲着小面梨喊：”大人谁玩儿这个？你要给你一个，闹嘛？”
涵子花捂住他的嘴，关上门。他气不打一处来，撩开门帘还想骂小面梨几句，他看见窗外四奶左眼似针尖右眼似麦芒的目光，并在一起狠狠扎进来。
8）
从那以后不知为嘛，魏四奶奶和小面梨对他格外关心起来。小面梨给他买了一堆气球，都是没染色儿的；奶奶呢，他走哪儿跟哪儿，就是上街买菜也让他提着篮子。
本来就孤立的涵子花更孤立了，只有四姑上下班和她打照面，像先前一样寒暄几句。
他纳闷儿了，这究竟为嘛？他是有主意的孩子，不管你们如何，涵子花也是我和喜鹊的姑姑，比我四姑还亲。背地里，他和喜鹊在韩姑姑面前耍戏，引逗的她捂着嘴抽搐着哑笑。
晚上四姑又上夜班，他从韩姑姑那里把喜鹊抱回来，放在外屋他的的床铺上——他一直在外屋睡，和四姑在里屋他不愿意。没有灯光，喜鹊在他身上蹦蹦跳跳，他睡着了。睡梦中，“喳”的一声，一只黑猫张牙舞爪地扑向喜鹊。他翻身坐起，一只手抱住喜鹊，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心扑通扑通乱跳。
里屋有了亮光，打火机的光亮，一个男人的头探出门帘。啊！有贼！这个贼还挺面熟。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大主任，那个经常欺负四姑的家伙。好小子，送上门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光着屁股，抱着喜鹊悄悄溜出去，推开魏四奶奶的门。
奶奶吓了一跳，”黑灯半夜，你小子光着屁股想干嘛？你——”
“嘘——”他捂住奶奶的嘴，老太太愤怒了巴掌抡了过来，“啪”的一声很响亮。
”不是！奶奶，有贼了！”
”在哪儿？”他指指屋外。
”好，你盯住！我去叫人，奶奶打错你了。”魏四奶奶颤巍巍踱着碎步走了，他溜到四姑的窗根下。
”你轻点，喜蛋在外屋。还有那个，在立柜上小纸盒里。”
是四姑！四姑在家？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哦，哦。男人的声音。
”这院里四处都是眼，这万一——”
”就这一晚，以后咱还是老地方。不用怕，平常咱两个像仇敌似的，没人想得到。咱快结婚吧，偷偷摸摸总不是常事。”
”不行，喜蛋还小，再有，老二还没结婚。”
”哦，等，等——”喘息声渐重······
他后悔了，他害怕，他知道惹了大祸。慌乱中，他把怀里的喜鹊痛心地打得“喳喳”惨叫，意在给沉醉的四姑报信，赶走那个人，但来不及了。
魏四奶奶领着一个警察和三个戴红箍的进了院。
”开门！”魏四奶奶敲响了韩姑姑的门。
门开了，三个带红箍的蜂拥而入。
二哥只穿内裤，涵子花多了件跨带白短背心，被揪出来晾在手电光下。
”老二，我早就看你不地道，你说你找个嘛样的不好？单找个能当你妈妈的破鞋样的女人。你不害臊吗？”魏四奶奶很激动。
过半夜了，跳舞回来的小面梨，一进院就看明白了，阴阳怪气地说：“不怪他，老蝶非招那个雏蜂的事，古来就有。不过出在咱院，还真他妈的新鲜。”
他听不下去了，进屋拽出他的被单裹住韩姑姑，瞪着眼冲所有人喊：”这里没有坏人，都是好人。就我是坏蛋，警察你抓我吧。”
不知什么时候走出屋子的四姑，像纸幡惨白飘摇。韩姑姑一把把他揽在怀里，他跟随着她抽搐的身体在颤抖。
他努力抗拒着喊：”没偷没抢，哭什么？”
”我们去领结婚证了，人家说年龄相差太大，得研究研究。”
”你这是非法同居，幸亏喜蛋儿警惕性高。可话说回来，你们这样对孩子是嘛影响？”四奶还在说。
”真行！前一个爷们儿大十几岁，这个小十几岁。扯平了。”小面梨连风带雨。
”我就弄不明白，碍着你嘛事了？眼热，自己也来一回。”他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可他不得不说，憋得难受。
警察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剩下愣着的一院人。
9）
屋里的喜鹊一听见树上传来“喳喳”的叫声，就扑棱着翅膀飞到窗台上附和着，那叫声带着凄惨和焦虑。
送他上学的四姑说：”这喜鹊笼不住了。”
他说：”它该找只喜鹊做伴了。”
他捧出它，送上湛蓝的天空。喜鹊留恋徘徊着飞向等候在屋顶的那只喜鹊，轻叫出羞涩飞走了。艳丽的秋阳把五彩的光，透过槐树叶洒出无数翩飞的彩蝶和摇曳花朵，渲染出梦般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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