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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傍晚对翠九说要为她写本书。彼时翠九已年过半百,发色两鬓棕黑,中间银白,像是黑色土壤包裹着一条亮闪内湖,难得清凉;额头眼角也都爬上了一条条疏密不一的纹迹,零落的斑散在两颊,夕阳的余热,晚霞似的暖红,晕开在这半老的脸上。
翠九的母亲红莉在两年前去世了,老人长寿,活到90余岁,但痴呆了好几年,去世前老是抓着翠九问她知不知道翠九去哪了,还未待翠九说话,又缓缓抬手抚着翠九的眉眼呢喃:“倒是与我那翠九有些像。”
那红莉生翠九的时候已过不惑之年,翠九是她的第九个孩子,前头八个走了三个,命都不够硬气,三两地在幼童时期因病去了,剩下的五个,除去一个三哥,剩余都是阿姐,红莉后期觉得负担,又送走了翠九的五姐,一大家子人便也这样减散不少。古泉村各种多产,无论巨细,都披着迷信封闭思想的外袍,内里掩藏着攀比,就这样遍地开花,火烧不尽。
这种多产注定了姊妹间鸿沟般的年龄差距,翠九七岁的时候,家中的阿姐都已出嫁成家,重心迁移,很少往来于娘家。三哥也顺利大学毕业,留校当老师,成了家里唯一一个小学顺利毕业,能识千字的知识分子。除此之外,三哥的长相也在家里尤为特殊,相比他那突兀的高个儿,他的手更吸引注意,与姊妹们的手不尽相同,修长细直,除了右手中指写字磨出的薄茧,便是一片细腻白嫩,是兄弟姊妹中最天然漂亮的。
那时三哥也早已娶妻生子,但宿舍不宜拖家带口,又巧碰上红莉身体不适,三嫂便带着三个孩子回婆家,边照顾婆婆和孩子,边接手这个家的日常工作,这么一管便好几年过去了。那时翠九还是读书的年纪,约上小学一年级的模样,但因为侄儿们的回来,也辍学了,原本脱离琐碎农活的上学路,也只轻巧地走了半年,往后再走,便都不再只是一人了,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背着三四岁的小侄儿,摇摇晃晃,七扭八歪,再到后来送另两侄儿上学,一样的上学路,翠九每天走着却总觉得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但原因翠九怕是想不明白的。
三哥的三个孩子从大到小分别叫秉钧、秉文和秉谦。秉钧自小好读书,性格内向自持,加上长子的地位,深得红莉喜爱,傍晚翠九接侄儿放学回家,在村口的榕树下,总能听到红莉开口闭口都是“我家秉钧哟”,“我那秉钧呀”,俨然成为口头禅。秉文是三侄儿里头最调皮贪玩的,顶着个浅露鱼肚白的圆头,咬着狗尾巴草四处上蹿下跳,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装满了小聪明,逢人就讨巧说话惹人开心,一背身去便撇了嘴继续晃着那杂草。老了的翠九最心疼的是秉谦,但幼时倒也看不太出来,只是经常见着瘦小的他跟在别人后面,害羞胆怯又憨实。
翠九一生都是在一种被迫而不自知的状态下,与封建及家庭紧密相绑的。成家后,也自然重拾黄花闺女时的活,洗衣做饭打扫孩子,顺手得像是不曾断过。面对日复日、年滚年的日常琐事、偶尔莫名的烦躁情绪,翠九也常感到郁闷难解,但苦于找不到正当理由来摆脱这份“责任”,便也顺从地接下了这自娘胎出来的“女德”。如今年老了,在夫家的小乡村,一个小外孙,一个形态像极了母亲的家庭延续依旧稳稳地坐在她怀里。
乡村的商街很简单,只有笔直的一条路,前部为屠宰场和卖肉摊,中部为蔬菜摊,后部是各类商品零售店。我走在翠九的左侧,看她抱着圆润的外孙,走路轻缓微慢,路边栓着几头明日待宰的牛,安静的绕着柱子转圈,以牵绳为半径的圆。
我指着其中一只说:“这只真壮。”
翠九平淡地瞥了眼:“明天就殁了,每人更沉了。”
然后,兀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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