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年代

作者: 隼浮 | 来源:发表于2019-06-05 08:05 被阅读4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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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色列的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里说,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终于攻克了有史以来就困扰人类的三大议题:瘟疫、饥荒和战争。他说得很对,起码在今天的中国,很少有人为填不饱肚子发愁了。

    可是,如果再往前推几十年,就不是这样的。虽然我生也晚,没有赶上灾_荒年头(何其幸运!),但是当时还是能感觉到饥饿的巨大阴影在每个人的心里盘旋不去。九十年代初了,亲戚来我家串门,看到屋地上的巨大粮囤,说的还是:

    “有了这些粮食,就是今年绝收也不会挨饿了!”

    “就是明年不收成也饿不着哇!”

    这样对话在今天听来简直不可思议——现在还有谁担心饿肚子呢?现在的人考虑的是吃得健康不健康,如何消耗身上不请自来的脂肪。曾经的夸人话“发福”,现今变成了讽刺和嘲笑。时代的飞速发展,不止在两代人之间造成不可跨越的代沟,也在一个人的生命里产生强烈的撕裂感。

    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谁会相信在历史上我们曾经差不多每过几十年就会发生一次粮食危机呢?起因也许是天灾,也许人祸,引起粮食大面积减产,产生吃的问题,从而造成流_民,社会动荡,战争,瘟疫,结果是更严重的饥_荒,以致吃观音土甚至人相_食的极端现象……直到英雄或“救·世·主”来结束乱世。即使在太平盛世,仍然不能保证所有的人都能够丰衣足食。以前的故事里,土财主的吝啬和打肿脸充胖子是常见的桥段,也证明除非有权力的庇护,普通人的日子想过得好一点,只有靠勤劳和节俭,外加精明的算计。即使如此,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那点财富仍然是不可靠的,一旦社会发生动_荡,饥_民吃大户,土匪打粮,冲击的目标首先还是这些人。了解了这些,就不难理解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过年的时候会贴“福”字,春联里常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年年有余”之类的字样。

    愿望终究是愿望,现实是残酷的。灾害总是出其不意地降临,旱灾,水灾,蝗灾……我们小时候还常看到衣衫褴褛的逃_荒人沿街乞讨,操着外地人的口音,说家乡发洪水,庄稼绝收了。我们那里是山沟子,雨少,能成灾的水更少见,但旱灾却是常事,不过尽管减产,绝收的时候并不多。我奶奶说她见过蝗灾,漫天的蝗虫远远飞来,就像云彩一样,不一会就飞过来,噼里啪啦地往人身上和脸上撞,落在庄稼上,草地上,密密麻麻的,麻痒人。用不了半天功夫,就把庄稼和草都啃得只剩下一根光杆!每当这时候,打是打不过来的,只能干瞪眼。如果想抓的话,一会儿就装一面袋子,回家喂小鸡子,也有的人家用油炸了,焦黄的,脆脆的,说是挺好吃的。

    我父母这一辈人就没经历过蝗灾了,说是后来的农药太厉害了,蝗虫起不来了。提起“灾_荒年头”,谁都知道指的是半_个_世_纪前那场波_及了全_国的大_饥_荒。作为普通老百姓,他们不可能知道那场灾_难的来龙去脉,但是作为那场灾_难的年轻承受者,十三四岁的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对于饥饿的记忆更加深入骨髓,尤为深刻。

    长辈们的讲述总是零零碎碎的,以致我拼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不过即使这些碎片,也足以让人惊心动魄。

    我奶奶说起吃食_堂,家里不让开伙,特别是成_分不好,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哪怕是半夜烟囱冒烟,都会有人上门来问是不是开小灶了!其实想自己做点什么吃的也做不了,锅给砸了,粮食收走了,说地_主富_农藏余粮,一遍一遍地翻,还能有什么可吃的留下来呢?一天中午下大雨,食堂发烀土豆,一人一个。我们家我大姑去领的,小人腿脚灵便,蹦蹦跳跳就领回来了;住我们家西屋的是我叫老爷的一户人家,家里的老太太去领的,年纪大,小脚,在大雨里磕磕绊绊的,摔了一跟头,土豆都掉地上冲跑了,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然后呢?”我问。我希望的答案是:我们把土豆拿出来,和他们一起分享。

    “饿着呗,不然咋办?都冲走了,也找不回来了。”父亲轻松笑着,答道。

    我有点失望。想着那一家人饿着肚子望着外面的大雨的样子,有点难过,那个浑身湿透的老女人,心里该是多么沮丧!不过我也明白自己的天真,一个土豆,对于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的成年人,真的连塞牙缝都不够,哪里还顾得了别人!在极端情况下,别说是两旁势的人,即使兄弟父母都无法相顾——一家老小,首先要保的是顶梁柱,其次便是单传的男孩,别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哪怕饿死,也是怪不了人的。

    我的亲老爷,就是饿死的。

    网上关于那场灾_难的消息,有两种典型的声音,一种是:死了多少多少千_万人;另一种则以辟谣的姿态出现:胡说!我怎么没听说谁饿_死了?!对这两种声音,我都有点那么不以为然——说死的人多固然耸人听闻,可是数字太大了,也让人容易麻木;说不知道所以等于不存在的人,要么是善忘,要么是无知,要么是扯谎,无论哪种原因,都是不值一驳的,只求他的先辈别被他气得从坟墓里跳起来就好。

    我老爷的死,虽然家里人并没有讳莫如深,但是也没有忆苦思甜似地痛说家史,闲言碎语,平常语气,像是再自然不过。那时我爷爷和我老爷哥俩被关进了附近村的“学习班”——为什么要被关进去,犯什么错误了吗?得到的回答是:“还用犯错误?你成_分不好,什么运_动不带着你?”——每天要家里送饭。我家每天做点菜饽饽,让我大姑或我二姑给送去;我老爷家五个男孩儿(老五那时还没出生,还在我老奶肚子里)、两个女孩儿,挺着大肚子的我老奶连家里这些嘴都顾不上来,哪里还有东西送给他?我爷便把自己的饽饽分给他一点,勉强度个命。后来,我爷先放出来了,也就没人给他送饭了。我老爷只好找野菜吃,有人说是吃灰灰菜,有人说是吃苘麻菜,大约是捞到什么吃什么吧,反正是终于饿_死了,死的时候还顺嘴角流绿绿的汁水。

    除了我老爷,村里还有人饿_死吗?家里的长辈也说不太清楚,因为他们从来不费心记这些事——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活着,就这么简单。但是他们往往会最后来一句:

    “不过灾*荒年头扔的孩子可多了,哪个庄都不少!”

    “扔”,是我们那里对孩子夭折的说法。不过我们那里确实小孩子死了,就裹上席头或小被,往山坡上一扔,任日晒雨淋,野狗撕咬,最终化为腐土。我们小时候上山,还偶尔会遇到这样的席子或者被子的残迹,吓得头皮发麻,赶忙跑开。

    种庄稼的让饿_死了,这样的事听着有些不可思议,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织布的光脊梁,编席的睡土炕”,饿_死几个种地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们小时候都学过两首诗:

    陶者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蚕妇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说的就是这一怪现象。不过文人终究是文人,比较矫情,现实世界的蚕妇不会“归来泪满巾”的,只会羡慕一番而已;有见识的,会拿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让他努力读书,有朝一日成为不用养蚕却能“遍身罗绮”的人。

    当然,也不是所有种地的都像我们那里一样悲催。我到沈阳后听过这么一个说法:那时候城里人虽然能吃供应粮,但是一般家里孩子多,也吃不饱,如果农村有亲戚的会好很多,因为可以拿大米白面换粗粮,换的数量相对多一些,能让一家人吃饱。既然这里的农民有余粮和城里人换大米白面,应该不缺吃的,起码不会有饿_死人的惨祸发生。

    我姥家离我们家只有六七里地,自然情形也就差不多。我姥爷是会精打细算的,粮食领回来,精准地分成多少份,不管多饿,都不准多动一粒粮食!这样虽然每顿都吃不饱,但是不会断顿,能度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每个月的人均口粮是有数的,再算计,煮出来的粥还是能照出人影来,喝到肚子里稀里咣当的,怎么能禁饿呢?只能往里加东西,野菜,谷糠,有什么掺什么,只要能黏糊点就好。据说最困难的时候队里给各家各户发什么呢?磨碎的苞米瓤子!苞米瓤子也能吃?什么味呢?不知道,但愿我永远也不要知道。但老人说,苞米瓤子不是最难吃的,最难吃的是高粱壳子,扣在嗓子眼里,上不上,下不下,别提多难受了!

    相比之下,野菜是最受欢迎的了。我妈和我讲过她们去剜菜的情景。和她一起的是一个叫春儿的女孩子,她们俩走了半天,也剜不到一筐底,怎么办呢?在一个地方,不知道谁家的小葱绿油油的煞是喜人,春儿胆子大,跳过去薅了两把藏到筐里,我妈便也跟着薅了两把。还是少得可怜,怎么办?看见一棵榆树,春儿爬上去,撸了半筐,我妈也学样,终于有点东西拿回家放锅里了。

    老人都说,灾荒年头,榆树救了人命了。榆钱不用说了,榆树叶子、榆树皮都能吃,人们把所有的榆树的皮都从根底下扒到顶上,榆树竟然也没有死绝,真是顽强。不光榆树,杨树,柳树,刚开春叶子小还不苦时候的都是人们的最爱。我在《村子里的树|杨树》里提到这件事,有文友问:“杨树叶子还能吃吗?”我就知道,他们那里的日子要好过得多。

    人饿急眼了,看什么都先想到它能不能吃。一天我姥爷看到椿树枝繁叶茂的,也没有人碰,想:如果这个能吃就好了。心动不如行动,当天中午就摘了下来,洗净,和米、菜一起煮了。谁知那味道,和烟袋油子一个味,根本无法下咽!白白糟蹋了一锅粥。我姥爷说:“你们别吃了,我吃吧。”边吃边说:“管说没人吃,太难吃了!”

    我们那里的椿树是臭椿,叶子有毒,没吃出什么事情来,也算是造化。

    关于吃的,我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还做姑娘的时候,一次在地里干活,大家都在磨洋工,春儿给她使眼色,她才看到大家都悄悄地从垄沟里扒拉出来黄豆种吃。能吃吗?她用眼神问春儿。春儿给了她一个无比肯定的答复。她也偷偷扒拉出来一个,天旱,豆子干巴巴,皱皱的,她塞到嘴里,我的天啊,竟然那么香!过去了若干年,又是一年春天,也是大旱,她想起了当年的美好滋味,已经包产到户了,不用偷偷摸摸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吃晒得干巴的黄豆了——啊呸!太难吃了,满嘴豆腥味!

    讲到这里,我妈笑了,说:“这就叫‘饿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也不甜。’”

    小时候,家里养猪,到临出栏的时候,要每天熬猪食:把水烧开,加入剩饭、玉米面熬煮,然后加入白菜叶……我妈感慨说:灾_荒年头,谁家要是能有一锅这样的饭食,那得幸福成什么样!

    每当我们剩饭的时候,我奶就说:这半碗饭放到灾*荒年头,就能救活一条人命了!她说,不能糟蹋粮食,否则下辈子就会脱生成小鸡,哪怕是在粮食堆里,也要刨食吃!

    现在的人,已经无法理解上辈子人对于粮食近乎病态的珍爱,同样也无法想象饥饿能让人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那时候,我们附近的集上有家卖包子的,肉包子特别的香。有贪吃的人,哪怕是节衣缩食也要去解解馋。后来,包子铺的主人被抓了,据说他们家的包子是人*肉馅的——他们两口子趁黑夜到山上捡死*孩子回家处理了,包到包子里——据说,人_肉有特别的香气,是其他动物不具备的。我不知道这个传说的真假,不过在杨显惠的《夹*皮*沟记事》等作品里,也有关于吃_人*肉的故事,应该不是子虚乌有。

    自从《舌尖上的中国》大热,美食似乎成了国人最可骄傲的国粹。不过从中可以看出国人对于食材的物尽其用,哪怕是想象不到的食材,哪怕是边边角角,都能做出让人垂涎欲滴的美食来,没有任何浪费。这是一个只有历经磨难的民族才有的智慧。西*方有些国家里,头不吃脚不吃,下水不吃,需要吐刺的不吃,长相凶恶奇怪的不吃……每种动物都只吃最丰美的部分。可想而知,这是一个不知道饥饿滋味的民族,让人羡慕得想骂脏话!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不能糟蹋庄稼,否则会遭报应的。如果死后真有另一个赏善罚恶的世界,对我的一生做出审判的话,别的罪名我都会辩解,唯有曾浪费过太多的粮食这一项,即使需要承受可怕的惩罚,我也会默默领受的。

    毕竟,我是农民的儿子,基因里写着饥饿记忆的人,竟然浪费粮食,实在是罪不容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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