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简论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大丈夫欲建奇功,必有过人之节。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行常人之所不能行。匹夫受侮,按剑而起,争一言之高低,虽粉身碎骨不顾焉,丈夫不爲也。
信乃军事奇才也,舍此则别无他能,尤不留意于治生,故穷困潦倒,至三餐不能继,而寄食漂母。虽穷,然自负不浅,知必有爲也,故静以待时。
然胸中韬略,必有见天日之时。先是滕公荐于高祖,然高祖未以爲奇;萧何继以荐之者数,至单骑追之。高祖终用爲大将,至此风云际会,如龙之就云水也。
淮阴侯韩信,非寡恩忘义之人也。古人云:达则观其所举。信少时贫,不善治産业,无所依,就食亭长、漂母,及其富贵,遂思以报之,赐金各有差。里中恶少众侮之,令出胯下,此常人所不能堪,信度终不能胜之,遂如其言,然每思之,汗未尝不发背沾襟也,及其富贵,人皆以爲必报,然信乃以爲楚中尉。凡此种种,乃长者也。高祖旗下,乌集云合,鲜廉寡耻者众矣。若韩信者,诚不可多见也。
楚汉相争,韩信处天下权要,右向则汉胜,左向则楚胜。盱眙人武涉、齐国辩士蒯通,说信以利害,劝其自立,信以汉王推食让衣,言听计从,知遇之恩深厚,故不忍背主自立。大丈夫之在世也,感恩酬德,信守然诺,甯非君子乎?见利而忘义,食言以自肥,害恩而背德,则何人乎?
韩信以汉王能推食让衣,怀人之忧,而不忍背汉,不知此乃汉王御人之术耳。汉王于其臣下,莫不如此,分食让衣,咨其所欲,有劳者予爵,有功者封国,人人感恩戴德,思以报之,且从谏如流,推贤让士,凡有功者,皆拔乎其类,擢乎其群,群下皆怀恩感知,汉王卒以此成就其帝业,羽翼已丰,天下之士争趋之,若水之就低,其势不可遏也。
韩信处汉之军机枢要,而高祖乃雄猜之主。其与韩信所部,必遍植私人耳目,信之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饮一啄,必爲高祖所详悉。信与诸将之私交,尤爲高祖所深忌。高祖虽任信爲大将,授以兵权,然赏罚生杀之柄,断不会轻与韩信。
凡此种种,皆诸将所深知,故信与诸将,甘苦可与共,荣辱可与共,安危可与共,然推赤心见肝胆,爲刎颈之交,则不能也。故韩信自谓:素非拊循士大夫也。
且信之在军也,行军用兵,则诸将惟信之命是听,若弃主背汉,诸将必不听之。信之所属张耳、曹参、灌婴,皆汉王故人,其心早属汉王,且深孚众望,根据军中,未可摇动也。曹参乃将才也,其于军事,或逊于信;其于政治,则过信远矣。若信有不臣,则一校尉足可制之。凡此种种,亦爲信所深知也。
信下赵,传檄燕齐,燕望风而靡。齐人深居高垒以待之,然犹怀狐疑,惶惶不知所之。汉王即于此时,晨驰入信之帐内,即其卧内夺其印符,麾诸将,发号令,而信浑然不觉。信自谓高祖善将将,岂善将将而已哉?驱使诸将直如左右手耳。
天下已定,信据楚地,高帝每一思及,则寝食俱废。爲子孙万全计者,必去韩信。信亦深知高帝畏恶其能,然不自抑损,自剪羽翼,以消高帝之雄猜,乃收楚之亡命,陷己于不辩,授人以柄。然信非背德弃义之人亦已明矣。
世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然深究之,则萧何不足责也。韩信欲效命于一人,萧何亦欲效命于一人,如此则韩信何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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