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大概都會選擇讓自己心安或是心情愉悅的照片作為手機和電腦的桌面,沒有人會把自己不想看到的人或風景放在一開機就看得到的地方。在參加了導師班頭兩個模塊之後,我把手機的背景設定成母親的照片,把電腦的桌面換成了索菲和伯特。
以前,我是不想見到母親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不想回家,也不想和母親通電話,我對母親非常不耐煩,也很瞧不起她。後來,我試著改善和母親的關係,試了很多年,也試過非常多的辦法。但是決定跟著海靈格學校之後,我發現原來我還是沒有完全走向母親,我有過突破,但很容易再起衝突,我知道我必須接受母親,但總是有些勉強。回台灣的時候,我努力和母親相處,找一些事來做,希望我能開始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有一張照片是我在捷運上面拍的,母親坐在我對面,看起來像個老小孩,有些無助,有些天真,又像是在賭氣,又像是累了,我覺得她既可憐又可愛,像個破舊的布娃娃,這大概就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心中母親的畫面,我看著她,至少不討厭。
至於我的電腦桌面,老公頗有意見,我知道那有點奇怪,但是我不想換,我覺得那是我可以接受的,我知道索菲和伯特在這裡代表什麼,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或許有一整年,每次開電腦就看到他們。然後,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可以把桌面換成爸爸和媽媽的照片了,於是我放了一張爸爸和媽媽的合照,這是媽媽去上老人手機和iPad課程的時候拍的,他們慈祥而溫和地笑著,媽媽在右下角加上”我和老伴”。我想我的第一個家排老師會説: 從現在開始,這是你可以看到的畫面。這個過程我花了將近兩年。
這一次距離上次見到母親只有五個月,但是母親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她的背駝得很厲害,一下子矮了一大截,長期姿勢不良,造成脊柱側彎,現在她看起來像鐘樓怪人,背上背了一個大腫包。她還不到八十,比父親小了七八歲,卻白髮蒼蒼,步履維艱,走起路來慢吞吞的,而且重心不穩,老態龍鍾,好像路邊那些沒有人理的孤老太婆,一路踽踽緩慢向前。
更糟糕的是,她的脾氣變得更暴躁,從早到晚不停地駡,駡我,駡父親,連過年也不歇一歇,從早上一起床開始,一直駡到晚上十一點。有一天早上,她一出房門就破口大罵:”你們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整晚幾乎都不能睡,每30分鐘就起來上一次廁所!你們沒有一個人管我,你們都是沒有良心的人! ” 她不喝水導致尿道感染是我和父親的錯嗎?當然不是,但是我和父親卻要忍受她的情緒發洩; 她不願意去看醫生,因為連醫生也說是她的急性子導致她難以放鬆,重複感染; 不好好喝水,光吃抗生素也沒有用。她的高音量,她叨叨不停地述說她的痛苦,她的憤怒、焦慮、暴躁、不安、怨恨、煩悶就像是一顆顆炸彈,而最令我難以忍受的是她的聲音,只要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心裡就反感,就緊張,下顎和喉嚨收緊,呼吸不順,胸口發緊,胃不舒服,脖子和下巴僵硬。我只是偶爾回家,父親卻要日復一日,長年累月地接收這樣的情緒炸彈。
父親當然也不是好欺負的,年輕的時候他會和母親對駡,或者他會摔門離家,出門去散心。但現在他年老體衰,而且失智,母親開駡,他已無力回應,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往往就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或是待在家裡無處可逃,有時候他也感覺自己心慌,但是他什麼也做不了,只好待在房間裡,待在床上。每次和母親視訊通話,她總是抱怨父親死吃死睡,但是她和父親從來沒有共同的興趣,總是各過各的。父親喜歡走路,但是她從來不陪他去散步,因為她走一點點路就氣喘吁吁,根本走不動; 父親過去有很多興趣,包括攝影、聽音樂、泡溫泉、遊山玩水、和軍校的同學聊天,母親一概不參與。左鄰右舍都知道,父親現在很少出門,除非我或者是妹妹回來,陪他去散步。但是我們兩個人都不住在台灣,當女兒不在身邊的時候,父親就待在他那個小小的房間裡,昏昏沈沈、沒日沒夜地睡,母親只能做到一日三次叫他起來吃飯吃藥,而父親就算起來也沒事做,沒話說,只好找東西吃,在家𥚃打転,然後母親會破口大罵,於是父親又回到床上去。
前天樓下的楊媽媽叫我下去教我做蔥油餅和山東大饅頭。自從楊伯伯讓我幫他帶保健食品回來,他就開始送自己家裡做的山東大饅頭來,前前後後已經送了好幾十個,母親常常就吃這個。這一次我回來的時間長,一見到楊媽媽就請她教我。楊媽媽是道地的台灣南部人,一口充滿喜感的台灣國語,而楊伯伯是道地的山東老鄉,一口鄉音,如果我不專心就聽不懂,但是楊媽媽卻聽得懂楊伯伯說的每句話,楊伯伯告訴楊媽媽他想念家鄉的饅頭,楊媽媽去買,可是楊伯伯說不好吃,於是楊媽媽學著做。楊伯伯的年紀比父親還大,可是身體和精神都比父親好,楊媽媽和麵,楊伯伯揉麵,要揉四百到五百下,饅頭才會有咬勁,外面做的機器饅頭不能比。楊媽媽會做很多東西,她還會自己做東北酸白菜、醃泡菜,她一邊教我,一邊跟我講故事,她說她喜歡做吃的,再麻煩都不嫌麻煩,她的小女兒女婿和兩個乖巧可愛的外孫女住在家裡,三代同堂,再加上大女兒偶爾回來吃飯,她每天要做六七個人的飯,可是她很開心,還有時間休息。她的小孫女喜歡帶飯,不喜歡吃學校的營養午餐,因為她做的好吃; 她的女兒有時候會從公司打電話回來,說她晚上想要吃什麼,楊媽媽就會做,她的同事都驚訝: 你還可以和你媽媽點菜! 我心裡明白,母親做什麼事都不開心,這是她和楊媽媽之間最大的分別。母親動作慢,做什麼事都慢,沒有楊媽媽一半能幹,但是這都不打緊,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她的抱怨,是她做什麼事都不開心,似乎每件事對她來說都太多了,太累了,一邊做,一邊駡,好像生活當中盡是痛苦,沒有樂趣。
我到了楊伯伯楊媽媽家裡,見到他們的笑臉,如沐春風,他們家的氣氛是輕鬆而愉快的,他們兩位臉上都帶著笑容,老夫老妻走路還牽手,楊伯伯想要吃什麼,楊媽媽都給他做,他們的生活習慣語言風俗並不一樣,年齡差距也比較大,但是相處卻是那麼融洽,楊伯伯生活沒有壓力,每天早上三點鐘起床運動養生,我父親卻動輒得咎,被母親駡個不停。楊媽媽對我說: 你們回來的時候,你爸爸的情況好多了,眼睛也有神,見到人也會打招呼,走路也比較有精神; 你們沒有回來的時候,你爸爸走路都無精打采,低著頭不看人。其實所有的鄰居都這樣說,只要女兒回來了,父親就變了一個人,這時候鄰居就會看見他,他見人也會笑。母親說的整天死睡,是只有他和母親在家裡的時候才出現的情形。
我知道書上說要接受母親,接受她所給予的一切,要毫不遲疑地走向她,但老實說,那幾天我真的想叫母親去死。我第一次察覺到,我的拳頭,我手指的關節都很緊張,如果我上去做排列大概會像在別人的排列中看到的那樣,對著母親攢緊拳頭。當母親駡得特別厲害的時候,我甚至說: 那我去死,我把命還給你! 而這,就是之前我一直在做的。我的生命停滯不前,越活越窄,不要說光芒四射,簡直一點兒光芒也沒有。那兩天看著手機裡的書,對著眼前的母親,書中每一個句子我都可以對號入座,我對母親贈與的愛感到失望,我的期待超過實際可能得到的,我對母親有憐憫,然後轉換成拒絕甚至死亡的願望,我非常狂妄自負,滿是指責,我想要命令她成為我認為好的樣子,我對她有憤怒,甚至輕視她。有一天我把父親的房門關上,把母親擋在外面,因為不想父親再沒完沒了地挨駡,而這讓母親更憤怒了。
回家之前,我以為這些感覺這些畫面都是過去的事,沒想到,母親又給了我新的挑戰。當我去看自己內在的畫面,對父親,我感覺像是向日葵向著太陽那樣,想到他,我臉上發光,想要親近他; 想到母親,我卻想背過身去,我的臉轉向別處,不想靠近她。我感到無奈,可是並不想否認事情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奇怪的是,和母親起了這麼大衝突,我也沒有把我的電腦桌面換掉,我看著照片中的母親,似乎還是可以看著她。我在楊媽媽家享受另一種母親,看著楊伯伯和楊媽媽在一起覺得很舒服,但我不再去幻想,如果我的母親是這樣那該有多好? 我知道我為什麼感覺舒服,但我也很清楚,那不是我的母親,我永遠也無法擁有另一個母親,我不想再去找別的母親。我起了一個念頭,這個時候,我是不是可以說 “夠了,足夠了,其他所有的一切我會在別處尋找並獲得”? 我開心地吃著楊媽媽現做的蔥油餅夾牛肉大蝦,酸白菜炒肉,煎饅頭片,看她蒸饅頭,和她有說有笑,這不是我的母親,但我有這樣的享受,是不是也是母親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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