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余安

鸦文字授权【“鸦文字”公众号：一个用来写字儿的地方，不关心粮食和蔬菜，也不关心政治】

她拥抱着我，头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说：“余安，再见。”我清楚自己认识她，也知道她于我是非常重要的人，却怎样也记不起她的样貌与名姓。说完这句，她沿着河边跑远了。我看向她的背影，只看到模糊一片，倒是周遭的景物分外清晰。下午的太阳仿佛要贴在地面上，明黄色的光晕笼罩在火球的四周，地上磨得光滑的青石板的突起处泛着光，绿色的河水上水藻飘荡，有人站在河边涮洗拖把，拖把被拎起、压入，水花溅入金黄色的光影里。我认出这里是舞阳河。她跑开的时候，肥皂的香气飘入我的鼻腔，我脱口而出：“陈也。”内心有所疑惑：我是何时听过这姓名的？她转身倒退着跑，因我认出她而调皮地笑着，头发因蹦跳而上下飞舞，她向着我挥手，似乎要被溶解了天地的金色吞没。她边跑边喊着：“再见，余安，再见。”消失在金色的光芒中。

醒来时是凌晨四点，天仍是黑的。身边的男人抱着我熟睡，一只手臂枕在我的头下，另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腰上，呼出的气体沉稳而均匀地吹在我的额头上。我小心地移开他的胳膊，起身走到窗前。这一幕很像几年前在舞阳河边等待日出的情形，我和陈也一夜未睡，只为在凌晨时出门，看一眼舞阳河的日出，我们兴奋得像高中的女生，互相拥抱着、打闹着走到河边。他醒了，从背后披了件衣服给我，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我靠在他的怀里，手握住他的手，说：“陈也刚刚来和我道别了。”

sea battle

连续一个月的时间我都在持续的醉酒中度过。我把堆放杂物的天台的一角清理出一块空地，带了几张唱片、一台CD机和几箱啤酒蜷缩在角落里，如同生活在垃圾堆里的流浪汉。这一个月里，每天不是听着摇滚烂醉，有时含混不清地跟着哼唱、吼叫，就是处在短暂而昏沉的清醒中，继而把自己再度灌醉。直到最后一天的下午，我对这种生活感到无聊而厌倦，于是走到楼下，去接触另一个世界。

有人向我打招呼，我微笑回应却认不出对方是谁，我竭力在脑海中搜索却想不起自己在这座城市里有熟人，索性不再去想。我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在擦肩而过的几秒钟里让自己不像年幼时那样显露出疑惑。幼年的我也经常认不出偶尔见过的人，甚至同班同学迎面打招呼，我也会不控制自己的疑惑，甚至问对方“我们认识吗”。时间久了，我便养成了对记不起的人微笑回应的习惯。路边的水果店用扩音喇叭高声叫卖，一群人在抢购减价的水果；女孩们过早地裸露出小腿，穿着高跟鞋快步行走，走在后面的男人们摸着刚剃净的下巴，喉结耸动；情侣相拥亲吻，柳树泛起嫩绿，空气中弥漫着欲望的气息，脑海里回响起一首歌的旋律：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交好，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看到的世界却是模糊，人脸扭曲变形，边缘与环境融合，像几种颜色混在一起的橡皮泥。谈笑的女孩们张开的嘴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穴，男人们的鼻尖伸长鼻梁高耸脸颊瘦削，老人裹着臃肿的棉衣佝偻着如同头贴着地面行走，婴儿车里的小孩子手臂异常得长，拼命地伸出、摇摆，抓取一切他能触摸得到的东西。我腹中一阵虚空，手脚绵软无力，口水大量地涌出，舌下如同有一个永动的泵，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被海水噎住了口鼻，呼救时却又呛进了更多的水，耳膜因海水涌进而鼓动，咽喉不自主地吞咽，咽下去的口水带着虚弱的气味以更大的力量涌出，眼前充溢着泪水。我调动全身的力量与自己的胃做斗争，并克制自己不动声色。

她迎面走来，周围的景物都是静止而模糊的，只有她的存在清晰可见。

我拦在她面前，说：“给我支烟。”

周围的路人回头，目光里有探寻。

她从裤袋里拿出烟盒，踮起一只脚把全身的重量抵在另一只脚上，歪着头低下，看着捏住烟盒上部两端的手，束得高高的马尾的卷曲发梢自然地落在肩膀上，她抽出一支烟插在我嘴上，叼着自己抽了一半的烟，歪头把烟头对准我的。我吸气，点燃。

我们就站在人行道中央交谈。

她说：“我叫陈也。”

“我叫余安。”

“余安，余安”，她轻轻地念，玩味着我的名字，“余生安稳。”她放纵地笑，眼睛眯了起来，“你需要安稳吗？”

我需要安稳吗？我从一座生活了近十年的城市搬离，只带了少量的衣物、部分的书籍和CD来到完全陌生的这里，刻意断绝了与所有旧相识的联系，即便最困苦的时刻也无人可诉说，或是说，不肯诉说，都是如此，人类都是如此，如果有诉说的需求，无论怎样都是可以去诉说的吧？水果店的商贩，路过的老年人，婴儿车里咿咿呀呀的孩子，踩着高跟鞋的时髦女郎，喉结耸动吞咽口水的男人，任何一个人，只要强行停止他们的脚步，都是可以诉说的吧？即便在这座城市没有可以联系的人。但我不愿如此，也可能是因为诉说的愿望并不强烈。我曾寻求安稳，却未曾得到，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放逐在动荡中，纵容自己颓丧酗酒。安稳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个美好的愿景、一个安慰罢了。但我必须承认，我的心中仍存在这样的希望。

我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说：“陈也，你跟我走。”

后来我提起这次相遇，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笑着说：“那时你脸颊凹陷，眼圈发黑，眼神涣散，满身酒气，俨然一副酗酒者的模样。”

我问：“那你为什么肯跟我走？”

她说：“因为我知道，你该从酒精中解放出来了，你不应是这幅模样。”

“你应该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

我带她去天台，拉着她的手跳过杂物堆，到了流浪者用来喝酒的干净区域。堆叠在一起的桌椅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污渍深的地方已经黑得发亮，污渍浅的地方不知应划分到哪种色彩中。一个破碎的只剩了一半的网球，创口参差不齐，比球身的色彩明亮些。一堆废纸被空瓶子压在下面，由于日晒雨淋已皱成一团。破旧的沙发，淘汰下来的显示器，插着枯花连土壤也干涸了的花盆，成箱的黄色杂志……这些被丢弃在天台的杂物，像是要撬开我的嘴涌进胃里，却因为体积太大卡在喉咙中。我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她在打量这些杂物。我顺着她的目光快速扫去以寻求一个合适的地点，最终走向废纸堆。我想快速跑过去，但胃部只要受到牵动，就会翻涌着做出抵抗。我只能像托着一本放了三个鸡蛋的书，尽量快速又保持平衡地走过去。快要到达的时候，我把书扔在一边，鸡蛋摔落在地上，蛋黄混在黏浊的蛋清里，破碎的蛋壳插在一滩暧昧的淡黄色上。我扑在废纸上，鸡蛋的腥甜味仿佛扑面而来，胃中少得可怜的食物翻腾。我刻意压低呕吐的声音，不想把刚刚结识的这座城市里唯一看清长相的人吓跑，脑子里却如同爆炸般轰响。食物从胃里翻涌上来，我像只怪兽般发出低吼，鼻腔里充满了胃液的酸味，嘴里不停地呕吐出的不知何时吃进的已被消化成糊状的食物，顺着瓶子滑落。我喘息着，眼泪由于呕吐的刺激不自主地顺着脸颊滑落。呕吐停止，我不停地吸吮口中有着食物残渣的唾液，吐出。陈也走过来，从一包纸巾里抽出一张递给我，我展开纸巾想掩住自己的狼狈。罐装啤酒打开时发出响亮的声音，她塞进我手中，说：“漱漱口吧。”

她从背后扶我起来，两只手分别抓住我两侧的手臂，我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拖着双腿向前滑行。她把我放回空地，我靠在墙上昂起头，连续一周阴暗的天气终于放晴，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眯着眼递给她一罐啤酒，她像是自言自语，说：“这次酒醒后，你不要再喝酒了。”

我靠在她肩上，双手搭在膝盖上握着啤酒，我嗅着她衣服上肥皂的香气，撑着虚弱的身体故作玩世不恭地哄她，把刚刚打开的酒倒在地上，说：“我现在就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