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离开禹阳府已经是掌灯时分,周沐走进小室时叶离正闭目休息,方境给她披了件衣服,一直守在旁边,见周沐进来,立刻把手指竖起来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周沐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垫着脚走了过去。他其实一直都没有认真端详过许言,这会儿定睛看才察觉到她的长相是温和中带着几分娇俏,很好相处的样貌,却不知为何总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许是她出身高门大户又地位高贵的缘故吧。意识到自己在寻思什么的周沐惊诧了几秒,脸微微有些热,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本来是打断自己臆想的咳嗽声,却是把叶离吵醒了,方境不无埋怨地挖了他一眼,周沐脸更热了。
“周大人……”叶离立刻坐直了身体,抓住方境的手,想要站起来。
“对不起。”周沐连声道歉的同时阻拦住叶离起身,“是我问得太过琐碎,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我差人送你回去,明日再到府上请教。”
“时间紧迫。”叶离没和周沐客气,抬手示意周沐坐下,“已经死了两个人,我担心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现在有两条明显的线索,一条是那个瘸腿男人,一个是丁飞夜里出去干什么。”其实叶离已经确定丁飞夜里是回家去了,叶宅后角门正对着丁家小院,地利上就勾出了丁飞回家的念想,况且他一直在军中服役,一年半载都见不到家人,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回到禹阳,却要他过家门而不入,实在是过于苛刻。但事涉赵青,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若是被官府调查,难免会遭人非议。叶离还是心软。
周沐点头,“已经派人去查了。”
“还有件事。”叶离思索片刻,又说:“不知禹阳府的仵作还在不在衙?”
周沐立刻就差人去把仵作叫来,还是向奔亲自去请的,向奔是个练家子,走起路又快又急,把年近半百的老仵作累得呼哧带喘,进了门也没倒过气来。
待仵作喘顺了气,叶离才欠欠身子行了个礼,很客气问道:“这么晚叫您过来,是有件紧要的事要请教。”
仵作连连作揖,口称不敢。
“您检验尸体时,有没有注意过丁飞的衣服?”这是叶离早前忽略的细节,直到贺进说丁飞遇害那天下雨她才猛然想起来,那晚丁飞的衣服有几处是湿了的斑块,颜色比其他地方要深,但又并非完全湿透,显然是只有淋湿却未湿透。她对灵堂有本能的排斥,进了那个地方难免精力分散,如果立刻查看衣物情况,肯定比一日后仵作验看要准确得多。
毕竟,被水打湿的衣服是会干的。
仵作一愣,这是验尸还是验衣服?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回答说:“他穿了套黑色军服,夹袄,棉麻质地……”
“老先生,他的衣服湿了吗?”叶离柔声打断,又问。
“肩膀、后背处是湿的,其他地方是干的。”
“肩背处可有刮擦的污渍?”
“没有,我仔细看过了,是件十分干净的衣服。”
叶离若有所思,又问:“靴子呢?”
“靴子是干的,一丁点都没湿。”仵作笃定地答。
一旁的周沐很快就明白叶离询问仵作的意思,人证们都说丁飞是大雨前就离开叶宅的,那他的衣物靴子自然是不会被雨水打湿,离开时穿着干燥的衣物,回来时也没有太多潮湿痕迹,尤其是鞋子未湿,就说明叶飞不是走回灵堂。再一次验证了叶离的判断——丁飞是在死后被人移尸至叶宅正堂。
为什么一定要把尸体送回到叶宅还要安置进灵房里?
周沐和叶离都不信鬼神,可其他人未必如此。受害者都与叶泽有关,甚至其中一位还死在守灵夜里,一个被捂死、一个中毒,全都七窍流血,由不得旁人不朝着亡灵行凶的方向去想。
猛然,周沐想起杨家老管家说的守灵期间禁止饮酒的禁忌,杨芮每天晚上都会到廊下待上片刻,回来后身上会带着酒气,这分明就是他忍不住酒瘾偷偷喝酒的铁证。两名死者,一名擅自离开,一名擅自饮酒,都冲撞了亡灵,在笃信风水命理鬼神之说的南楚人看来是会惹得亡灵不悦的,或许这也就是凶手移尸至叶宅的原因。毕竟,将谋杀与鬼神扯到一起,必定会有人相信是亡灵作祟,而后不了了之。
想到这里周沐瞥了叶离一眼,她眉头微微蹙着,右手撑在椅子上,身子前倾,是累极的表现,她沉沉病了好几天,今天又足足坐了一天,如何能不累?
“自缢者腿上会出现火焚样痕迹,应该极少有人知道。”叶离回头看着周沐,直接对上他偷瞄的眼神,周沐眼里躲闪的痕迹太明显,幸亏叶离镇定地移转了目光,他才偷偷吁了口气,欲盖弥彰地看向别处,听得叶离问:“凶手会不会懂些仵作验尸之法?”
仵作一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周大人,人不是我杀的,我和两位将军无冤无仇啊,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啊。”
周沐伸手把他扶起来,说:“叶小姐的意思是想让你想想禹阳城都有谁通晓仵作之法。”
听周沐这样说,仵作才出了口气说:“大理寺、禹阳府以及禹阳府下属的两个县都有专职仵作,京郊义庄的守门人老包头也懂得一些。”
周沐派向奔驾车送叶离和方境回家,向奔对禹阳的人和事都十分熟悉,一路上遇到好几个人和他打招呼,经过丁家时,恰好遇到遇到赵青出门,两人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丁飞儿子很快乐地喊了声舅舅。
这原是最普通不过的行为,方境却瞧出了些不正常,尤其是那声亲昵的称呼,赵青一直偷偷瞧着向奔,向奔虽目不斜视,却也偷瞄了赵青好几眼,而且那孩子和向奔太熟识了,完全没有生疏感,他们应该很熟悉,又在伪装陌生,于是方境趴到叶离耳边低声说:“他们关系是有些不正常。”
叶离不以为忤,“何解?”
“不信你看。”方境拉着叶离凑到窗边,撩开窗帘往后看去,赵青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车子的方向,即使孩子把她往家里拉扯,她的脚仿佛是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叶离眸光也闪了闪。
老推官们都说十件人命九件奸,这既是规律也是经验。正如方境所说,赵青一个弱女子,不可能独自完成移尸,若再有一位男子,一切就有了解释的空间。叶离心念一动,高喊一声,停车。
向奔和方境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方境,叶离素来谨慎话少,谁能想到她竟以讨水喝为由进了丁家,唉,街的另一侧就是叶宅,要喝水何必去丁家?可不就是会用戒备的目光看着她吗?
说了几句客套的闲话,叶离看似无意地问赵青门边那双黑色的靴子是谁的。
向奔和方境这才注意到右边门扇处摆放着一双靴子,那靴子明显是被雨水打过的,鞋面上净是泥点子。
赵青一愣,垂下眼,不说话。
“是丁飞吗?”叶离不相信丁飞的鞋会被雨水打湿而且他的鞋子还穿在脚上,还是这样问,是明知故问,也是试探人心。
果然,赵青呆愣片刻,缓缓点头。
向奔似是有些不忍心,走到院中站着。
屋里只剩下三名女子,叶离的问话就显得犀利了些,“何时?”
赵青抬头暼了叶离一眼,又迅速垂下眼,还是不说。
叶离环视一周,家里陈设简单,收拾得干净利落,看得出是主妇勤劳的原因。
赵青很珍惜这个家。
生怕向奔会听到似的,叶离很小声地问:“夜里回来的?”
赵青身子一颤,还是忍着不抬头,捏着孩子的手不自主用力,孩子痛的哇哇叫。
“回了两次?”
许久过后,赵青从椅子上滑落,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是我害死了他!我有罪!”
细问后,叶离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因想念丈夫,赵青借着祭拜之名去过叶宅,丁飞也想念妻子,夜里回家与妻子偷偷亲热后返回。
这是守灵的大忌!
赵青一直被这件事折磨,一想到丈夫七窍流血的样子,便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丈夫。
孩子被母亲嚎啕大哭的样子吓坏了,也跟了哭了起来,向奔心中不忍,把孩子抱到院子。
赵青继续说:“我总是做噩梦,梦见他,他满脸都是血,抱怨我不该许他进门。”
世人总是对女人苛刻些,既要柔情似水,又要引导劝阻,可忍不住欲望的分明就是丁飞。
眼前梨花带雨的漂亮女人让叶离生出一丝不忍,久久才说了句,“是雨后回的?”
“是的是的,他靴子湿了,我给他,我给他重新找了一双。”赵青见叶离并不责怪,心也就放下了一半。
叶离走回到院子后反复吐纳了好几次,才说:“向捕头,把靴子带回衙门吧,今天的事,只能告诉周大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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