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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哀王孙】第十五回 鲁阳挥戈日迟迟

【第一卷 哀王孙】第十五回 鲁阳挥戈日迟迟

作者: 西园Alyosha | 来源:发表于2020-06-17 23:26 被阅读0次

    轻车齐出,武士在内圈,耶律光在中圈,“旱地行舟”麦麦提在外圈。三人本就不志在夺冠,而是有你无我,是故一出发就拼个你死我活。

    武士在内圈,本有优势,但他并不加快领先,而是与耶律光保持平齐,并慢慢靠近。耶律光受他挤压,只得向外圈靠拢,可是麦麦提已经加鞭赶来,要用插了匕首的轮子夹击耶律光的马车。耶律光虽未瞥见匕首,亦知如此马速,两车相撞必然散架,便催马冲刺,仗着内侧优势,一直领先麦麦提半个车身,不教其成夹击之势。

    如此跑了半圈,武士见不是办法,不再向外挤耶律光,而是加快速度,仗着自己是内圈,逐渐领先对手。如此奔完第一圈后,武士领先耶律光一个车身,耶律光又领先麦麦提一个车身。而后武士猛然向左偏,从内道一下跑到中道,压在耶律光前头。耶律光怕两车相撞,急忙减速,麦麦提趁机又赶上来,与耶律光平齐。

    麦麦提抓住机会,向右侧挤压过来。眼看右轮上的匕首就要割到耶律光的左轮,耶律光毫不含糊,“驾”得一声,就操马奔入内圈,并趁武士没有反应过来,冲了过去,与武士平齐,赢得了观众一片喝彩。如此一来,变成了武士与麦麦提一前一后在中圈,耶律光独在内圈。

    麦麦提与武士见势催马狂追,但耶律光骑术精湛,操控马车亦是奇快。三车距离越拉越远,待到跑完第二圈时,耶律光已领先武士一个车身。麦麦提哪甘落后,一声怪叫,旁人听不懂,武士乃是四十大盗的一员,自然懂得。只见武士竟解开了一匹马,将自己的马车由双马变成了单马,并缓缓移到外圈,让过通道,落于最后。好个麦麦提,不愧“旱地行舟”的称号,骑术亦是一流,身形一起,就落在了武士解开的那匹马背上。他控住马靠近自己的马车,然后重回车上,将这匹马也套上马车,从双马变成了三马,由此在第四圈时便赶上了耶律光。

    与耶律光平齐后,麦麦提再次向右挤他的马车。耶律光一避再避,眼看就要被挤出跑道,索性心下一横,迎了上去。这样正中麦麦提下怀,匕首划过耶律光的左轮后,麦麦提在两车即将相撞前又偏回了中圈。两车一离,耶律光便感觉自己的马车开始颠簸起来,他侧头看去,只见左轮摇摇晃晃,势将崩裂。而且坏事总是接踵而至,主动落后一圈的武士此刻已候在前方,将车横在内圈,专等耶律光自己撞上去。

    耶律光急忙勒马,但听“哗啦”一声,左轮果然在强力之下碎裂,马车当即向左倾翻。紧接着耶律光的两匹马就与武士的一匹马撞到一处,随即马鸣,车迸,人飞。武士被冲力撞飞一丈远,又滚地一丈,当即昏死过去。耶律光则在马车倾翻的瞬间,施展阴风步,如鬣狗般前扑了出去。他人在半空,甩出马鞭,卷住了麦麦提马车右轮的一根辐条。

    麦麦提哈哈大笑,扬鞭催马狂奔。原本耶律光落地后凭借阴风步奔行,一圈内尚不至于被拖倒,然而现下麦麦提不要命地疾奔,耶律光哪里还跟得上,终于脚下一个踉跄,俯面跌倒。但他仍然不肯松开马鞭,被麦麦提拖行了大半圈,乃至衣袍碎裂,双臂的皮肤也磨得稀烂见血。

    第五圈了,有些嗜血的观众伴着麦麦提的狂笑喝彩,更多的人则怜悯地对耶律光喊道:“松手罢!快松手!”麦麦提更是拖着耶律光撞向散架的马车,疾行之下,一根辐条撞在身上也有百钧之力。耶律光一一忍住,仍不撒手,直到一根断了的辐条刺入他的小腹。

    他闷哼一声,伸手抄起另一根辐条,使出斩马刀的“撒手刀”手法,将辐条径直掷向麦麦提的军马。最右边的马儿还在奋力奔跑,直到它意识到自己的肚子被一根木棍洞穿。马鞭在头顶呼呼作响,鲜血在体下涓涓直流,马儿又喘着粗气跑了两步,终于前蹄一跪,栽倒下去。整辆马车也随之侧翻,将麦麦提甩了出去。

    麦麦提的武功与反应十倍于那武士,人在半空已调整好身姿,落地的瞬间脚尖着地并前倾以双掌撑地,而后用力向前翻腾,连续翻滚了十来个跟头才消解了坠地之势。麦麦提心满意得地爬起来,他值得骄傲——这是一次完美的落地,但是他忘了一个人。

    耶律光在马车侧翻的瞬间,用彻尽万法功中的明驼千里功法,将方才的辐条撞击之力,全部挪移至双腿,猛然跃起一丈半高,并从小腹拔出那半截辐条,当做短剑刺向麦麦提。麦麦提方才站定,却见耶律光如大鸟般俯冲而至,迅疾刺出一十二剑。麦麦提双臂左支右绌,被一连点中七八下,但这十二剑都气力不足,浅尝辄止,只划破了麦麦提一点皮肉,麦麦提不禁又哈哈大笑道:“就这点能耐吗……”话未说完,却突然感到脖颈一阵剧痛,他惊恐地向下瞟去,不知何时耶律光又刺出了第十三剑,这一剑又准又稳,断木插入了麦麦提锁骨与颈骨之间的缝隙——这正是箕子剑法的“天命玄鸟”一招。

    耶律光落于麦麦提面前,咬牙切齿道:“血债血偿。”麦麦提气若游丝道:“你阻止……不了……殿下……”说罢便直挺挺仰天栽倒,魂命归天。

    耶律光也累得瘫坐于地,运功调息。有两名皇太弟卫队的兵士跑来,想要搀扶耶律光,耶律光摆摆手谢绝了。场外欢声雷动,皆为耶律光喝彩,教头也跑来传旨:“大维齐尔宣汝前去受封。”耶律光深吸一口气,起身迈向看台。就在他距看台四丈远时,观兵场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高呼暴喝,却在吵杂的兵营中甚为清晰,每个人都听见了,可见说话人内功之强。这个声音说的是“好徒儿,快助为师!”其声阴恻恻,惨兮兮,毫无生气。

    耶律光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如鬣狗般的身影疾掠向看台,不是食尸鬼还能是谁?看台上一袭淡黄色的妙影拔地而起,迎上食尸鬼,战到一处。一边是救过自己的师父,一边是倾慕的女公子,耶律光的心砰砰乱跳,急忙跑向看台,并喊道:“师父,你这是作甚!”

    看台下的卫兵全都围了过来,挺枪逼停耶律光,耶律光怒道:“尔等拦我作甚!仔细看看我是谁!吾乃加齐,不是刺客!”盾娘芙拉亦在看台上高呼:“尔等退开,他确是加齐!”

    岂知这一呼之后,又遽然生变。玛拿西右手手腕一抖,腕间倏然弹出一把小刃,转身就刺入了芙拉腹中。芙拉痛呼一声,并波悉林亦惊道:“还有你吗,玛拿西?”

    玛拿西不理不顾,还欲再刺并波悉林,但被芙拉死死抓住右手,一时间抽不出来。皇太弟的三名护卫尚自震惊,不知所措,皇太弟当机立断,猛然抽出脊柱剑,寒光一闪,就斩断了玛拿西的右臂。

    皇太弟将宝剑举过头顶,正要再劈玛拿西,耶律光已箭步跃上看台,伸爪在皇太弟手腕一抓一带,就将脊柱剑夺了过去。他倒转宝剑,用剑柄猛砸玛拿西左肩,将其击倒。玛拿西捂着断臂,蜷缩在地上,耶律光不解气又踢了他两脚,骂道:“你发甚么疯!莫吉娜姑娘不是与你约定‘白帆船下,不见不散’吗?”玛拿西咬着牙根道:“白帆船是阿卜杜勒的御船……她最终……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我……”

    耶律光还要再打玛拿西,忽听芙拉微弱地唤道:“唐加齐……”他回头却见芙拉已倒在地上,正试图将流出的肠子塞回肚子里。耶律光忙过去抱住芙拉,语无伦次道:“没事的,没事的,大夫很快就来了,没事的。”芙拉用自己的血在耶律光脸上画了一个维京战纹,颤声道:“小银斧……还在么……”耶律光猛然想起小银斧已遗失在都达尔潟湖,一时无语,不敢发声,怕惹芙拉伤心。但芙拉已从耶律光的神情中看出端倪,失望道:“瓦尔哈拉见……(注:瓦尔哈拉即北欧神话中的英灵殿,勇武之士死后魂归之处)”随即手臂垂下,溘然长逝。

    站在一旁的皇太弟早已火冒三丈,已呼来卫兵,正要发作,却被并波悉林拦住。宰相直直盯着皇太弟,说道:“请王爷暂息雷霆之怒,此乃用人之际,不可动他。”说罢转身一拍正跪在芙拉身边抽泣的耶律光,要来脊柱剑,并说道:“还愣甚么,快去助珍珠小枝。”而后又回身将宝剑再次呈给皇太弟。皇太弟挺直腰板,怒视着佝偻的宰相,最终还是接过脊柱剑,在卫兵的簇拥下撤回了门屋。

    耶律光轻轻放下芙拉的遗体,冲向女公子与食尸鬼。并波悉林招来卫兵,盯着玛拿西看了良久,最后决然一指。玛拿西仰望着西斜的太阳,轻轻哼起了草原民歌:“丛林中有株蔷薇,朝霞一般放光辉,我激动地问蔷薇,我的爱人可是你?我的爱人可是你?”就在这哀歌声中,卫兵簇拥而上,十来支长枪将玛拿西捅死。

    那边女公子已与食尸鬼激斗一阵。食尸鬼武功狠辣凌厉,疾冲猛攻,寻常高手鲜有能对攻者。全赖珍珠小枝武功缥缈灵奇,轻功不在食尸鬼之下,或能从容避开食尸鬼的利爪,或能用袖带引偏其攻势,或能劈空施展拜火神拳攻敌之所必救,每每都能化险为夷,教食尸鬼冲不上看台。但是女公子的功力毕竟去食尸鬼尚远,五十招后,气渐不足,玉容泛红,额头冒汗。七十招后已是落于下风,身形渐缓,几次都差点避不开食尸鬼的利爪,左肋与后背的衣料都被抓烂。九十招后更是险象环生,腰腹与背上的衣料又各添一处抓痕,左边袖子更是被齐肩扯掉,露出雪白的香肩与玉臂。

    食尸鬼桀桀阴笑,双爪齐探珍珠小枝左臂。这哪怕是被利爪轻挠一下,也要皮肤溃烂,再见不得人,女公子爱美之心顿起,忙回转身子,将左臂掩住。岂料食尸鬼此乃虚招,女公子身子刚转,背后门户大开,食尸鬼的双爪便已攻向她颈上的天柱穴与背心的神堂穴。

    这两处大穴若被击到,焉有命在?幸而耶律光及时赶到,拦腰扑向食尸鬼。食尸鬼怒道:“混小子!不助为师杀那贱奴,又来阻我作甚!”说着双爪舍了珍珠小枝,又抓向耶律光双肩。珍珠小枝惊魂稍定,照着食尸鬼门面劈空打出一记拜火神拳。食尸鬼像野兽一样,发出“嘶嘶”的低吼怒叫,向后腾跃避了过去。耶律光虽然扑了空,但也得救了。

    珍珠小枝一瞥耶律光,半是疑惑半是警惕道:“这个野人是你师父?”耶律光解释道:“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传功之义,但我实不知他是伍麦叶余党。”食尸鬼啐道:“甚么伍麦叶、阿巴斯,我与贼老天相斗十年,贼老天都没有饿死我,我还会屈从一个落拓王孙吗?要是我饿极了,照样剥了吃!”

    耶律光又问道:“那师父为何参与行刺?”食尸鬼咧嘴笑道:“前日我在附近吃了一个伍麦叶的杂碎,从他口中得知,今天他们将行刺我那个贱奴,还说甚么内外交攻,志在必得。我被那贱奴害得流落荒野十年,岂能将报仇机会拱手让人。我又想到徒儿你是贱奴的铁卫,当能助我,这才赶来把贱奴的头拧下来。徒儿,我当日救你,你曾应允我一件事,现下这件事就是助我复仇。我且问你,你愿意不愿意?你只须回答是或否,毋再多说!”

    耶律光听食尸鬼将并波悉林唤作“贱奴”,猛然想起海盗哈桑讲过的宰相秘史,惊呼道:“你是库思老的……”话未说完,却被食尸鬼喝断。食尸鬼怪叫道:“回答错误!”同时身形一起,便扑到了耶律光面前,右爪就照耶律光天灵盖击下。耶律光惊觉时已闪避不开,急忙将双掌相叠护在头顶,心中一阵绝望:“我就是这么废掉那个侏儒双掌的,现在自己竟也落得一个下场,真是因果报应。罢!罢!罢!师父传我爪功,又废去我双手,就算恩怨相抵了。”

    食尸鬼指尖刚触及耶律光左掌,珍珠小枝已从旁救来。她右手劈空一拳打向食尸鬼肋下,紧接着左手化为掌刀,劈向食尸鬼脖颈。食尸鬼的武功可谓炉火纯青,焉能不备,他右爪化掌,在耶律光左掌上一拍,便重又跃起。耶律光双掌保住了,但头顶受此猛击,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竟然双膝跪下。食尸鬼桀桀笑道:“好徒儿,再磕一百个响头我就不杀你!”嘴上说话,身形却不曾慢下,他在空中避开拜火神拳后,又与珍珠小枝的掌刀对了一爪。

    一招即离,两人各退数步。珍珠小枝护在耶律光身前,问道:“你还好吧?”却见食尸鬼怪笑着,伸出干瘪的舌头舔了舔右爪指甲,并道:“嘶嘶,不仅秀色,更加可餐,我今日可要大饱口福了。”珍珠小枝忙看向左臂,只见一道血红的指痕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手背,就像洁白的雪地里钻出了一只大蚯蚓。

    珍珠小枝的眼眶湿润了,愤怒与羞辱涌上心头,她再也控制不住,低吼一声就冲向食尸鬼,每奔一步就打出一记劈空拳,誓要与食尸鬼鱼死网破。食尸鬼并不迎战,如鬣狗般绕着珍珠小枝游走。十八拳后,珍珠小枝真力耗尽,打出轻飘飘的第十九拳后,竟一口气喘不上来,跌坐在地。食尸鬼立即转身扑向珍珠小枝,并阴笑道:“秀色可餐,秀色可餐。”

    食尸鬼方掠至珍珠小枝身侧,刚咬向她粉嫩的香颈,忽觉一股烈风袭来,正正劈向自己的脑袋。原来耶律光自忖不敢以拳脚和食尸鬼对攻,便奔去卫兵处要了一把直剑,仗着兵器之利,来救珍珠小枝。他这一剑是以斩马刀的手法劈下,刚猛无比,能断马腿。

    岂料食尸鬼不闪不避,竟然双爪一翻,就迎了上去。直剑陡然停住,食尸鬼双手抓着剑身,只是颤了一颤,并未见血。耶律光惊惧之中,尚未反应过来,食尸鬼又腾空踢出两脚,将耶律光踹倒在地,夺剑掷于地。

    食尸鬼骂道:“你这个小子,背弃师父,容你不得!”说罢举起双爪,就要同时拍向耶律光与珍珠小枝的头顶。耶律光被踢得差点窒息,哪还能动,珍珠小枝也在运功调息,无力抗衡。就在两人绝望之际,忽听一人高声叫道:“加齐无忧,俺来也!”却见皇太弟卫队的副尉易卜拉欣带着二十名挠钩手赶到,两名挠钩手勾住食尸鬼的双腿,将他向后一拉,救下了耶律光与珍珠小枝的性命。

    食尸鬼恼羞成怒,反手两掌,打断了这两根挠钩,紧接着欺身上前,同时扭断了两名卫兵的喉咙。其余卫兵无不骇然,易卜拉欣连呼“列阵!列阵!”,十八名挠钩手急忙列成两圈圆阵,外圈蹲姿,内圈立姿,皆持戟向外,如此阵型就算精骑突击亦不能破。

    食尸鬼怪笑道:“嘶嘶。尔能奈我何?”说着手脚并用,又如鬣狗般绕着圆阵奔行。他的身形奇快无比,几次黑影一闪,卫兵们尚未发觉,圆阵中就有一人倒毙,或被击碎天灵盖,或被咬断脖经脉,或被抓烂面五官。八名卫兵死后,其余人无不颤栗胆寒,皆丢掉兵刃,四散奔逃。易卜拉欣忙喊:“别跑!别跑!都回……”话刚喊到一半,喉头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卫兵们哪还敢回头,真恨爹妈少给他们生了两条腿。食尸鬼已经杀红了眼,犹如狼入羊群,将逃跑的卫兵逐个扑倒咬死,观兵场上顿时血气弥漫。

    观礼区的名流们目睹了这场屠杀,尖叫着涌向出口,互相践踏,又死了数人。并波悉林身边的卫兵纷纷劝宰相去门屋暂避,等待救援。并波悉林望着食尸鬼的身影,喃喃自语道:“彼颇似一位故人。”卫兵们哪里还管宰相说什么,两人一架,就把他送去了门屋。

    食尸鬼望见并波悉林被架走,嘶吼道:“贱奴休走!尔将我放逐荒野十年,我无一日不想食尔肉,饮尔血!”正要追去,食尸鬼忽觉一阵寒意袭来,血腥味更盛。闻惯了腥味的他竟也觉得刺鼻难耐,一时迷离。他恍惚间看见被他杀害的卫兵中,有九具残尸缓缓爬起,向他步履蹒跚而来。食尸鬼纵然惊疑,却不害怕,怪叫道:“来寻仇么?我亦何惧?看我把你们吃了!”说着就扑向那些残尸,东一爪,西一口,数招过后就将九具残尸剥成了九副骷髅。

    然而这九副骷髅犹自不散不倒,甚至开始翩翩起舞。同时食尸鬼耳边响起了耶律光的歌咏之声,耶律光吟唱的是他作的《骷髅歌》,食尸鬼不懂汉话,只觉烦躁,怒叫道:“原来是你小子搞鬼!”说罢便向那九副骷髅疾风般地攻去九九八十一爪。

    熟料那些骷髅一击即碎,碎而又聚,绕着食尸鬼不停地跳回旋舞,没完没了。食尸鬼终于筋疲力尽,他在迷乱间仿佛看见这九副骷髅又长回了血肉,只不过没有变回那些卫兵,而是变成了十年前的故人——那些被他残暴虐杀的奴隶。十年前的食尸鬼,还是波斯豪强的大少爷,与弟弟库思老过着走马观花的逍遥日子。直到那一天,曾经的奴隶并波悉林揭竿而起,将他放逐荒野,把他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食尸怪物。

    食尸鬼这十年来,杀人食肉都未曾内疚,现在见到当年残杀的奴隶,反而惧怕起来。他低声嘶嘶道:“贱奴,贱奴,终于来索命了吗?你们几条贱命,换我沦落至此,还不赚吗?”那些骷髅步步紧逼,紧着围着食尸鬼,同时探出右爪,拍向食尸鬼头顶。食尸鬼不闪不挡,甘心就戮。九个骷髅手掌触碰到食尸鬼头顶的一刹那,他的幻象消失了——骷髅不见了,卫兵的残尸也依旧躺在地上。耶律光挺拔的身躯站在食尸鬼面前,右爪按住了食尸鬼的天灵盖。这是纯正的碎骨爪,但耶律光的身姿却不再像丑陋的鬣狗。

    食尸鬼并非败给了耶律光的招式,而是败给了他自己的心魔,他所看到的那些幻象虽然玄乎,但旁人所见的不过是耶律光一边绕着食尸鬼吟哦,一边伺机出爪。原来耶律光今天见到了三位好友的死亡,情绪不能自已,进入了死魂灵功法的心境,从而将阴风碎骨爪提升到了“从境”的境界,令食尸鬼自己放弃了抵抗。

    耶律光念在食尸鬼的救命之恩与传功之义,不忍抓破他的天灵盖。食尸鬼反而不耐烦道:“小子,快动手罢!”耶律光轻轻摇了摇头,刚想劝解食尸鬼罢手,岂料食尸鬼突然暴喝叫道:“好徒儿,我再教你最后一个道理——贼老天从不仁慈!”说着右爪就向耶律光心口抓去。

    食尸鬼的手臂刚伸直,却又无力的垂了下来,他低头看去,一把直剑从后背穿胸而出,珍珠小枝握着剑柄,如释重负地喘着粗气。她以为耶律光的第一句话会是“多谢女公子救命之恩”,哪知耶律光愣了一愣,竟木木说道:“他是你的伯父。”

    这一句话说出,不仅珍珠小枝呆住了,垂死的食尸鬼也瞪了大眼睛。珍珠小枝玉面凝霜,半晌说不出话来,几次嘴唇微启,最终都没有发出声音。倒是食尸鬼先开口了:“你是小珠吗?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哩。”他此刻倒在珍珠小枝怀中,口齿清晰,慈祥亲切,不再似野兽般含糊不清。

    珍珠小枝碧眼噙泪,从食尸鬼的眼神中看到了幼年的时光,哽咽道:“伯父。”食尸鬼挣扎着问道:“并波悉林待你们如何?他有没有因为我的缘故,虐待你们一家?”珍珠小枝答道:“宰相待我们一家很好,让爹爹作相府总管,委以实权。还让我当了拜火教圣女。”她言辞真挚,充满敬意。食尸鬼闻后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我是曾听说库思老当了相府总管,还以为是并波悉林为了羞辱弟弟,设的虚职。我残害奴隶数十人,并波悉林只是将我流放,却能善待你们一家,我还有甚么仇好报呢?”他说完这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珍珠小枝一滴眼泪滑过玉面,哽咽道:“伯父,你别再说了。我去唤大夫来。”食尸鬼握紧珍珠小枝的手,摇了摇头,忽道:“对了,你是拜火教圣女,那豪麻圣药就是你送给我徒儿的吧?”珍珠小枝点了点头,食尸鬼续道:“那小子说你是他的心上人,一直不肯丢掉那装药的小木匣哩。”珍珠小枝双颊微微羞红,与食尸鬼一同望向耶律光,他们刚才这番说话都是用的波斯语,耶律光听不懂,见他们望来,不知所以。

    食尸鬼努力抬起手,招来耶律光,恳切道:“对不起,我给你们添乱了。”耶律光握住食尸鬼的手,正要劝慰,食尸鬼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话,然后接着说道:“伍麦叶人内外交攻,今日之事,恐尚未了,你要当心。”耶律光点了点头,心道:“献头献刀,用火用间,内外交攻。暗桩已破,看来火种在外,不知阿卜杜勒会如何来袭,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食尸鬼此时已是油尽灯枯,他又恋恋不舍地凝视了一会儿珍珠小枝,最后对耶律光说道:“小子,你虽然配不上我侄女,但我还是请你代为师好好照顾她。”不待珍珠小枝与耶律光有所反应,食尸鬼就闭上了双眼,与世长辞。

    珍珠小枝抱紧食尸鬼,暗红的鲜血染污了她的黄裙,她的泪珠终于像断了线一般,一颗一颗滴落下来。皇太弟卫队其他兵士见这位如恶鬼般的凶人已死,纷纷围了上来,耶律光挡在珍珠小枝身前,厉声问道:“你们要做甚么?”几个兵士带头叫嚷道:“这个大恶人杀了俺们二十个兄弟,俺们要将他分尸二十块,为弟兄们报仇!”其他兵士也跟着叫道:“报仇!报仇!”

    耶律光正欲解释食尸鬼的身份,珍珠小枝牵了牵他的衣服,示意他别说话。而后珍珠小枝冷笑道:“皇太弟与大维齐尔龃龉已深,两家卫队更是针锋相向。尔等若是要为皇太弟出头,讨一个功名,小女子恕不奉陪。尔等若是真想为同袍报仇,小女子在达马万德城中的拜火圣坛恭候!”说罢她抱着食尸鬼的遗体,腾身而起,踢翻阻拦的卫兵,抢了一匹马夺门而出。耶律光望着珍珠小枝远去的身影,怅然若失。

    接连两场恶斗,已是申时将尽,耶律光感到筋疲力尽,但仍不得歇息。他从易卜拉欣的尸首上摸出皇太弟卫队校尉的腰牌,高举起来,向众卫兵发令道:“凡事合则强,分则弱,当下暗桩方起,叛贼窥探,皇太弟卫队与相府卫队宜精诚合作,相互配合,不应互生龃龉,以致亲者痛,仇者快。”

    众卫兵虽然对女公子带走食尸鬼一事不忿,但事已至此,还是团结起来应付当前问题为好,遂都静静听耶律光安排。耶律光顿了一顿,继而说道:“请皇太弟卫队集结众兵士,会同堪战的头人,共保皇太弟与大维齐尔前往亲兵军营。请相府校尉召集在新城外巡逻的相府亲兵断后。”皇太弟卫队众兵士便领命集合去了,相府校尉却凑近耶律光,不无忧虑道:“加齐,其实那个犹太叛徒刚作乱的时候,我就遣人去亲兵营求援了,但仍无接应前来,莫不是出事了。”宰相与皇太弟各有一千亲兵,除却巡逻的,剩下千余人都扎营在新城以西五里外。这点距离,按说接警后轻骑驰援,理应到了,但现下毫无动静,耶律光也不禁紧张起来。

    忽然观礼区喧哗声又起,那些没有逃走的名流都聚在最上层,向东张望,并纷纷惊呼道:“白船!白船!”耶律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观礼区顶层向东望去,只见一艘桨帆并用的大食船只,在底格里斯河逆流而上,行至新城与旧城之间。这艘船甚大,不算三个船帆,亦有三丈来高,船长五丈,两侧各有一排飞桨,行在江心,又稳又快。船帆素白,如雪般洁净,令人望之不禁肃然。耶律光想到玛拿西曾绝望地说:“白帆船是阿卜杜勒的御船。”心中一凛,情知不妙。阿巴斯尚黑,伍麦叶尚白,现在白帆船犹如天降,在皇太弟与宰相最狼狈的时刻驶来,对阿巴斯朝的威严与士气,打击很大。

    白帆船并不只是来耀武扬威的,它驶近浮桥,并不减速,竟一下将浮桥撞断,隔绝了旧城一万大军来援的通道。守桥卫兵因被耶律光调去旧城搜捕叛军与阿里派教士,剩下的一二十人根本阻挡不了白帆船。

    白帆船撞断浮桥后,这才缓缓停稳,耶律光透过千里镜,望见白帆船开始放下许多小船,每艘小船上有十五名武士,欲在底格里斯河西岸登陆。耶律光正欲指挥卫队迎敌,又听有人大叫道:“西边起火啦!”他忙奔到观礼区西墙,只见五里外火光冲天,正是亲兵营的方向,而且黑烟遮天蔽日,非希腊火不能烧成这样。在亲兵营与新城之间,还有数道滚滚烟尘,原来是卑鲁士训练的那些具装骑兵,正在截杀从亲兵营前往新城支援的轻骑。“如今东西两侧援兵俱断,强敌又即将袭来,是战是逃,该当如何?”耶律光心中踌躇万分。

    耶律光本想指挥卫队掩护皇太弟与宰相,冲破具装骑兵的阻拦,奔逃亲兵营地。于公那里有亲兵千人,如能止住混乱,可以反攻决胜。于私他很是牵挂女公子——女公子冲出新城,是否撞上了具装骑兵——他恨不得立马杀散具装骑兵,找到女公子。但他转念一想,皇太弟卫队现下士气低迷,如果奔逃亲兵营,路遇具装骑兵,必然被一冲而散,将皇太弟与宰相置于险地。耶律光在安西军中并非没有打过逆风仗,但从未如这般犹豫过,盖因当年将士同心,上下一体,而今日他身为异乡异客,凭何指挥?纵然他曾经千百次告诫自己,可以选择做一个大食人,但此刻,他已经意识到,他永远不是大食人。

    相府校尉寻到耶律光,催问道:“加齐,该怎么办,快下令吧!”耶律光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暗思高节帅当此局面会怎么做。突然东面又传来“崩”“崩”“崩”三声,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十来发燃着熊熊烈火的石块漫天抛来,有人慌张呼道:“白帆船打砲了!”耶律光赶忙拉着校尉就往观兵场中跑,尚未奔下观礼区,石块便已打中兵营东墙。这座耀武扬威的新城之光,登时陷入一片火海,东墙应声而塌,碎石崩裂。

    大地也为之震动,校尉脚步未稳,竟然栽倒从阶梯滚落下去。耶律光忙施展阴风步追下去,却见校尉已经摔得面目全非,气息奄奄。他抱起校尉,踉踉跄跄步向观兵场中央,满目所见皆是手足无措的溃兵。

    耶律光心感绝望,悠悠吟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这是《诗经》中的《东山》一篇,讲的是周王朝东征将士归家前的复杂心思,耶律光眼看就要实现宰相的应允,却突然败了,东归梦成空,是以吟哦声中尽是苦痛。

    一篇尚未吟完,耶律光忽见兵营北墙有一束寒光直射牛斗,那些失了魂的兵士都似看见希望一般,聚了过去。耶律光放下校尉,跟了过去,只见皇太弟高举脊柱剑,与并波悉林并肩而立。那些溃兵见到脊柱剑,竟自觉地排好队列,还有一些名流头人也自愿加入军阵,顷刻间便汇聚了百名可战之兵。

    皇太弟与并波悉林虽然矛盾重重,但面对生死关头,二人尚能同心戮力。皇太弟见自己的卫队集结完毕,遂将脊柱剑递给并波悉林,朗声说道:“大维齐尔自首义举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今日诸位全由大维齐尔指挥,如有不从者,斩!”

    并波悉林也不推让,接过宝剑,点出一名勇士,令他与皇太弟互换衣袍。而后宰相又点出五十人,命他们簇拥着勇士从西门杀出,引开具装骑兵。再点出二十人,轻骑护送皇太弟从北门奔赴亲兵营。皇太弟甚为感激,但也疑惑道:“大维齐尔不与孤同行吗?你只留三十人,如何抵御叛党的水手?”

    并波悉林从容道:“伍麦叶那个小娃子想捉的人是孤,孤留在此吸引住他,请王爷速驰亲兵营,带来援兵。”皇太弟也不多话,待那名勇士冲出西门后,便带领轻骑从北门旋风般地奔走了。

    留下的三十余人,虽然恐惧,但看着宰相与他们同在,也都众志成城。并波悉林扫视众人,向耶律光招了招手。耶律光走上前去,要对并波悉林行礼,并波悉林摆了摆手,教耶律光不必多礼,并说道:“方才无暇与你多话,你没死实在是太好了。”耶律光感激道:“但凭相爷吩咐。”并波悉林突然双手递上脊柱宝剑,说道:“现在由你指挥,孤之生死全在你手。”

    耶律光大惊失色,忙问道:“相爷这是何意?”并波悉林笑道:“据说当时怛罗斯一役,你便是孤身断后。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由你指挥最好不过。”

    耶律光向并波悉林拜了三拜,接过脊柱剑。他感觉此剑甚重,不是重在兵器本身,而是因为宝剑承载了他的东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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