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刺破天空的手脚架上收去了最后一抹光,刚才还明晃晃的工地上一下子暗淡了许多,沸腾的城市似乎也安静了些许,仿佛那喧嚣的市音也被太阳收去了一部分。
民工们习惯性地从手脚架上直起腰来,如卸重负般出了口长气,然后,朝下面望了望,隔了一会,从下面传来两声尖利的哨音——收工的时间到了。
民工们头戴安全帽,纷纷从手脚架上爬下来,动作轻快麻利,像是一群下树的猴子。
一个小工头模样的站在工地上朝众人吆喝:过来过来!都过来一下!
众人踢踢踏踏地走过去。
小工头宣布道:告诉你们一个特大好消息,老板说,明天五一节,放你们一天假,每人放一笔过节费,让你们狗日的耍好、吃好、喝好!
民工们哄地一声欢呼起来。贵儿问,发好多过节费嘛?小工头说,每人三十元!到李保管那里去领。贵儿脸一扭,嘀咕道,唉呀,我以为好大一笔钱哦,才三十元……土娃用胳膊肘撞了贵儿一下,说,你龟儿娃不知好歹喃,往年啥时过过五一节?更不要说过节费了。
四眼也瞪了贵儿一眼说,不管钱多钱少是人家老板的心意,平白无故得了三十元还嫌少,这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小工头说,好了!散会!后天来了拼命的干!
四眼、贵儿、土娃等七八民工,一边高兴地说笑着,一边朝工棚走去。
贵儿还在为过节费的问题埋怨着,你们这些人啊,过惯了苦日子,也太容易满足了。四眼用力看着贵儿,说,我们过惯了苦日子?未必你生下来就过的甜日子?贵儿说,我家的日子肯定要比你们甜些讪,我爸爸当村支书那些年……土娃不耐烦地打断了贵儿的话,哎呀,动不动就是你爸爸当村支书那些年,好像村支书比县长的官还大似的。贵儿说,村支书比县长也差不到好远,中间隔了个乡长,就矮一个档嘛。四眼一脸鄙视和嘲讽地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人啊,没得文化,尽说些瓜(傻)话,看人家城市人笑话你们……等我一下,我跟我老婆打个电话。
四眼朝公用电话走去。贵儿看着四眼的后背,不满地嘀咕道,张口闭口尽说我们没得文化,你也就读了一年初中嘛。
四眼对着电话听筒说,……我们现在跟城市人都差不到好远了,他们度假,我们还是度假。我们明天买一口袋包子,切一块猪头肉,在公园里找块草地,地上铺一张塑料布,像城市人那样,美美地吃它一顿野餐……啥子?!你们明天不放假?唉呀!我的老天爷,我……我心里一下就冷了半截……
土娃喊,走了嘛!紧说个球!
四眼走过来,脑袋耷拉着,一脸的沮丧。
贵儿安慰道,怄个球呢,你们总算一月半月还能见一次面嘛。我跟老婆都大半年没见面了。土娃说,你们都比我好讪,我连个老婆都莫得……不过,话又说回来,没得老婆也好,免得心里挂牵着。贵儿说,哼,你娃说得好听,看个电视,一见人家亲嘴,清口水掉起一尺多长。我看要不了多久你就要成强奸犯了。
土娃涨红了脸,说,你他妈的才要成强奸犯呢!看见人家女娃子,手里的砖刀都掉下去了。我看哪天还要把你人掉下去呢……贵儿正要发作,但四眼已变了脸,厉声喝道,土娃!你他妈的乌鸦嘴!
土娃自知说走了嘴,犯了这一行的忌,目光软了,干干地笑了笑,说,我打嘴、打嘴。便左右给了自已两耳光。
这么一路说着,争着,不觉走进工棚里。
工棚是建筑公司专为民工们搭建的临时住处,又矮又窄,屋顶盖着玻纤瓦,地面是土垫的,没有窗户,室内阴暗而潮湿,初夏的太阳一晒,屋子里就像蒸笼似的闷热,使原本就浮动着的霉臭味更加浓烈。床是用木板搭成的通铺,民工们没有叠被子的习惯,一床床被子千姿百态地摆放着。几只老鼠不知是在觅食,还是想享受一下人类的文明生活,在被子间钻来跳去,或睡觉,或交配,且恶作剧似的拉下一些屎尿,人一进门,它们很知趣地让位于人,朝四下里箭一般射去,眨眼之间便没了鼠影。
民工们走进屋子,便噗噗噗地朝床上一倒。贵儿说,他妈的,明天可以好生睡个懒觉了。土娃说,老子明天买两斤猪头肉,打两斤白酒,痛痛快快地吃他妈一天!
你们这么货色就晓得吃喝拉撒,四眼领导似的发话,明天去耍!他们城市人兴度假,我们还是去度他妈一假!
贵儿问,到哪去度?
四眼想了想说,就到附近的农家乐度。
土娃问,是不是打平伙?
贵儿纠正道,人家城市人叫儿儿子。
四眼噗地一笑,说,还孙孙子呢。人家叫AA制。ABCD的A,英语,懂不懂?
一民工朝四眼投以敬佩的目光,说,难怪你戴一副眼镜子哦,原来你连外国的英语都懂!
贵儿不以为然地说,哎呀,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学过,只不过忘掉了嘛。
四眼说,记不住就证明你脑壳笨,就得承认智商差,还嘴硬,赶快搬着卵子睡觉!明天早点起来。
在这一屋子的民工中,四眼类似于大哥大的地位,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他们的小组长,主要是他是这群人中唯一能看书读报的人。因为常常看书读报,他便能滔滔不绝地吹些国际国内的新闻,使他们大开眼见,对四眼佩服得不得了。大家认为他是个见多识广有主意的人,凡遇到疑难杂事,大多要找他出出点子什么的。因此,他说什么众人基本上言听计从。
这一天,民工们睡得比往常早一些,却又兴奋得老是睡不着。
排队领钱咯!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他们就起床了。
他们人人都洗了头,胡子刮得光光的,把自已最好的衣服换上。只是他们的衣服不怎么合身,不是衣服长了就是裤子短了,面料的质地又极差,穿在身上别别扭扭的,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从乡下出来的。但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像小孩子过年似的,高兴得又蹦又跳,一路嬉戏追打。
他们来到一家农家乐大门口,都抬起头,看上面的招牌。
四眼说,走,进去看看。
这是一个较大的院落。几株参天的老树很是引人注目, 一方小小的鱼塘被夹在几株老树的中间。水很清澈,水面上反射着耀目的阳光。满园的花草赏心悦目,流溢着阵阵芬芳。
主人迎上前来,带着一副商业笑容,说,欢迎各位光临!
四眼端起架子,做出一副很有派头的架式,说,今天我们过五一节,打算在你这里渡一天假,你们是怎么消费的?
主人说,可以按人头算,也以可按桌数算……
四眼问,按人怎么个算法?
主人说,有一人五十的、四十的、三十的,包中午和晚上两顿饭,棋牌、卡拉OK都不收钱。
四眼点点头,说,嗯,就吃三十的嘛,我们主要图玩,渡假!现在这社会,肚子里尽是油水,哪想什么吃东西嘛。
土娃问主人,三十元的有些啥子菜?
主人说,有大虾……
土娃立刻反对道,不吃大虾!油水都没得,换一份回锅肉来。
四眼暗中踢土娃一脚,土娃一声痛叫,抱起痛腿直转圈子。
主人惊问,你怎么啦?
四眼慌忙掩饰道,没啥没啥,他大概是腿肚子抽筋……就按你们菜单上的做!
主人说,好好好。你们来把押金交了。
主人一走,四眼便把目光刺向土娃,说你他妈的不要老是一副馋样,动不动就是回锅肉、猪头肉,人家一眼就看出是民工打牙祭。平时间我们一身泥灰,人家瞧不起我们。今天我们穿光生了,一定要把面子撑起,体体面面地活一天人。这才叫度假。
众人附和说,对,体体面面活一天人!
民工们在花丛树林间转了转,便来到鱼塘边。贵儿随手捋了几片花瓣扔进塘里,立刻招来
一群红红黑黑的鱼儿,为争夺花瓣,它们搅成一团,弄出泼喇喇的水声,一但衔住花瓣,便夺路而去。跑了一段路,方才发觉这东西难以下咽,便弃了花瓣,又返身过来,参加新一轮花瓣争夺战。四眼想,这些鱼明知道花瓣不能吃,为啥还要来争抢?看来这鱼儿的日子也不好过呢,既如些,贵儿的行为便有些残忍的意思了。于是,四眼叫走了贵儿。他们寻了一棵老树,坐进了树荫里。巨大的树冠像是遮去了半个天空,层层叠叠的绿叶将阳光严严地挡了,透不进一丝一缕。而周围的花木都沐浴在光鲜灿烂的阳光里。他们一边地惬意地喝着茶,一边闲聊,有三人斗起了地主。
贵儿说,今天感觉一身好轻松哦,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土娃说,简直是神仙的日子,肯定城市人每个假期都是这种感觉哦?
一民工咐和道,肯定讪,人家的命好嘛。我们生来就是作牛马的命。
四眼说,你们这些人啊,看不到形势,这个社会正在朝好的方向走,说不一定哪天我们真的和城市人一样过星期天耍节假日呢。
土娃讥笑道,你不要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情了。
贵儿说,我看还是自已想办法实在些,等我哪天挣够了钱,就把老婆接过来,一起做生意。
四眼问,你想做啥生意?
贵儿说,摆个小菜摊子。
土娃说,我有了钱也当要老板。
四眼大笑,说你以为茄子恰(掐)两个眼睛都可以当老板么?
土娃执拗地说,我真的要当老板。
四眼问,当啥子老板?
土娃气壮如牛地说,我要承包一个厕所!
四眼噗地一声将一口茶喷了出来,他揩了揩嘴巴说,你们这些都是耗子当会计——打的小算盘。我的理想说出来了要吓你们一跳……
土娃一惊,啥子理想哦?这么吓人?
贵儿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要去当恐慌分子哦……
四眼哭笑不得,说,我他妈好歹是个文化人,咋会去走邪道嘛。我向你们庄严宣布,我要当建筑公司老总!
贵儿说,不晓得我的胡子白了,你能不能实现哦?
四眼说,要不了几年了,我现在已经是组长了讪。
这时,服务员过来叫他们开饭了。民工们兴高采烈,打打闹闹朝餐厅走去。
这是一个偌大的餐厅,可以同时容纳几百人就餐。
顾客们浩浩荡荡地开进餐厅里。几百人都在说话,餐厅里像集市一样喧闹。
四眼压低声音对他们叮咛道,弟兄们,今天我们都放斯文些,细细地嚼慢慢地咽,每一盘菜不要吃光了,都剩那么一点点。不要丢人现眼。
民工们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款款入席。
服务员问,请问你们喝什么酒?
四眼朝邻桌上瞄了一眼,见桌上放着一瓶五粮液,还有一瓶干红葡萄酒,桌周围坐了一圈衣着光鲜的食客,四眼说,平时间尽喝剑南春五粮液的,都喝腻了,今天换个口味,打三斤粮食烤的酒来。
一民工忍不住想笑,赶忙用手捂了嘴。
大家第一次见识这么庞大的吃饭阵容,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好奇和紧张,一个个探头伸脑,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
只有土娃端端地坐着,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沿上。他的头微微前伸,两束目光像两条饥饿的蛇,在满桌的菜肴中嗖嗖地穿行,几乎连眼都没眨一下,仿佛一眨眼,满桌的美味佳肴就会不翼而飞。他的扁而阔的嘴巴原本是闭着的,看着看着,就慢慢张开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忽然闭上,喉结艰难地滑动一下,赶紧用牙咬住下唇。那放在桌沿边的两手,本来一副老实安详的样子,渐渐的便动作起来,十根手指绞来缠去,显得异常的急躁难耐,忍无可忍,像一只窥视多时的猛兽,恨不得腾空而起,将猎物扑压于巨掌之下。
四眼见土娃露出一副凶狠的馋像,不由得一怔,他低而有力地叫了声,土娃!
土娃浑身一抖,眼、手、嘴,又变规矩了。
贵儿看了一会满堂的食客,不由得感慨道,哦哟,好多人哦,起码有我们一个生产队的人那么多。
四眼恶脸低声骂道,闭上你妈的臭嘴!
没想到一句随便的感慨竟招来一声喝斥,贵儿委屈地说,你不要恶声恶气的好不好?。我好歹也是个干部子弟,不是受欺负长大的,想当年,我爸爸当村支书那些年月,哪个见了我不点头哈腰的?
四眼就笑了,说,又来了又来了,开始喝酒,喝酒!
民工们一沾上酒,顿时兴奋不已,几杯酒下肚,便把体面问题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个猜拳行令,频频较酒,吆喝声,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气氛十分的热烈。
邻桌那些衣着光鲜的食客们,不时皱起眉头,朝他们投来厌恶、鄙视的目光。
民工们不管不顾地吃喝着。一个个脸色发紫,舌头发僵,好几个人的眼角上冒出了两坨灰白的眼屎。
这时,邻桌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突然嚷了起来,我的手机!手机呢?!哪去了喃?
一个中年女人说,刚才我看见你还在打电话嘛。
中年男人说,是讪,我打了电话就放在桌子上,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食客们纷纷探头在桌子下面和周围寻找起来。一无所获之后,抬起头,面面相觑。
中年男人说,嗨,出怪事了……
中年女人朝男人使了个眼色,又朝民工噜了噜嘴。
男人满脸狐疑地转过身去,走到民工的桌旁,神色冷峻地问,哎,各位,看见我的手机没有?
民工们纷纷摇头,说,没看到没看到……
中年男人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没看到?我挨着你们在坐,我的手机放在桌子上,突然不见了,那你们说到哪去了?
土娃打了一个酒嗝,结结巴巴说,我……我们咋、咋晓得在哪……哪去了喃?
中年女人冷冷一笑,像是窥破了谎言似的。
中年男人脸一黑说,不晓得?难道它会长出翅膀飞了不成?!
四眼站起来,一脸诚恳地说,这位大哥,我们真的没看到。
哪个鬼是你大哥!中年男人指着土娃,一字一顿地说,我从你们的说话和神态中已经看出来了,我好话跟你们说,现在拿出来我可以原谅你们,如果叫我搜出来了,我把你们通通送进派出所!
土娃站起来说,那你就来搜嘛。
贵儿也站了起来,说,我们都是清白人,未必哪个怕你搜?
众民工都站了起来:来搜来搜来搜……
不行!四眼声音不大,但很有力度地说道,凭啥搜我们?搜身侵犯人权。
中年男人使劲看了四眼一眼,突然大笑起来,你们这伙农民工居然跟我谈人权……哈哈哈……忽然收住笑容,那我问你们,什么叫人权?
四眼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民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能答。
中年男人脸一沉,说,我来告诉你们:人权就是,我掉了东西我有权搜你们。保安!给我搜!
民工们乖乖地站立着,保安逐个搜过去。
这时,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从外面跑进来,举着手机,满脸高兴劲儿地喊,舅舅,你的手机好好玩哦。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直直地盯着孩子手上的手机。
中年男人脸上的肌肉扯了扯,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对民工说,没事了没事了,你们吃你们吃。
四眼傲着脖子说,你搜了我们的身,总该给我们道个歉吧?
中年男子颇感诧异地说,我给你们道什么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中年女人也帮腔说,给你道歉?你搞错没有?他是什么身份?你们是什么样身份?哼,一群低级动物,居然提出些高级要求。
四眼左手朝女人一指,你——一种不可遏制的愤怒使他脸色发紫,眼睛血红,他捞住一只酒瓶要朝女人砸去。
女人和男人几乎同时惊慌地叫起来,保安——
众民工早已将四眼拉住。
保安冲过来,用一只黑不溜秋的棍子指着四眼的下巴,喝道,你要干什么?!
贵儿将四眼手中的瓶子夺下,劝道,算了,我们走,不吃了。
众民工都劝,我们不吃了,我们走,我们惹不起他们,他们是歪人①,是富人,我们斗不过他们,他们有保安,有警察,我们啥都没有,这里不是我们来的地方,我们今后再也不来了,我们走……
民工们悻悻然朝外面走去。
土娃心痛地扫了一眼满桌的剩菜,顺手拿走了一只卤鸭腿,一边走一边啃吃。
初夏的太阳明艳刺目,他们觑着眼,没精打彩地走到刚才那棵老树下,闷闷地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抽着劣质的香烟。
贵儿见四眼脸阴得吓人,便邀他斗地主,消消气。
四眼气哼哼地说,斗个球!我倒想和这些富人斗一斗!
土娃劝道,我看搜一下身也没得啥关系。人家又没打你,又没罚你的款,有啥嘛?
一民工说,乡村是我们的,城市是人家的,我们跑到人家的地盘上来了,是要受点欺负。
贵儿说,反正又不是大姑娘,搜了一下身又没折本,不要放在心上了。走,你们去看一场黄带子,散散心。
众民工一听看黄带子,一下子来了精神,一个个摩拳擦掌,心头的阴云一扫而光。
四眼叹了一口气,一脸忧郁地说,说实话,人家城市人瞧不起你们,还是跟我们自已有关,我们动不动就看这些低级下流的东西,人家就说我们没素质。那些录像厅里有几个城市人?尽是民工!
贵儿气愤地说,民工怎么了?民工就不是人啊,我他妈都大半年没沾……沾老婆了,想去过一下干瘾,又没干坏事。
一民工也来了脾气,说,我他妈快一年没沾老婆了,都快把老子逼死了,走,去看!说罢,率先朝外走。
四眼说,那你们去,我不去。土娃说,出门不落伴,一起才闹热,再说,今天是过节,走走走。众民工连拉带劝,将四眼带出了农家乐。
黄色录像放映厅大多开设在城乡结合部一带。因房租比市区内便宜得多,这里便成了外来农民工和小商小贩的聚集地。他们远离父母妻小。虽说三五一群,但他们的心是孤独的,他们的身体是健康而充盈的。漫漫长夜,他们在床上辗转反侧,焦躁难耐。他们需要找些廉价的娱乐来打发时光,给生活增添一点点色彩。也需要找些廉价的刺激来释放自已。于是,这些录像厅便应运而生了。由于这里人员比较复杂,便成了治安难题,警察们就时不时的要来光顾一下,制造出些紧张空气。无形之中,这些外来人员便对警察有了种莫名的恐惧感。
寻找这种场所,民工们可以说是轻车熟路。这是一家三层楼的民房。当路的铺面开着茶馆,一些人正起劲地玩着麻将和纸牌。他们走进去,穿过茶馆,来到后园。后园有一排低矮的瓦房,紧闭的窗户后面挂着深色的窗帘。门是打开的,一副同样深色厚重的门帘将里面的神秘世界遮挡起来。
他们付过了钱,门帘一捞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本是一间同夜晚一样黑暗的密室,只因前面有一台电视机,正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彩,使得密室的黑暗就淡了许多,显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他们轻手轻脚地朝前走去。前头几排的有利地形已经被别人占据,他们只好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坐下。刚好一部带子放完,荧光屏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紧接着又开始了。这是一部外国片子,一男一女走进一个房间,叽哩呱啦的说了几句什么,就开始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接着,两个赤裸裸的充满欲望的肉体就纠缠在一起了……
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着荧光屏,屋子里静得只有女人低低的呻吟声。
土娃只觉得一瞬间下身就胀满了,胀得人难受死了,像要爆炸了似的。他把手伸进裤裆里,抓住一根坚挺而滚烫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渐渐地,他的整个身体都合着手的动作摇动起来。仿佛他坐在一辆颠簸的车上,正朝一处妙不可言的仙境驰去。他微仰的脸上呈现出既痛苦又陶醉的神情,张大的嘴巴一下一下地喘息着,并伴随着压抑的轻微的呻吟声。终于,事情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僵硬的身体发出一阵阵痉挛般的颤抖,一声抑不住的吼叫声从牙缝里挤了出去。他感觉自已像是冲出峡谷的洪流,一泻千里,好不酣畅淋漓……颠簸的车停了,他全身的筋骨和肌肉都松驰下来,脸上呈现出平静而满足的神态。
荧光屏上,俩男女还在不知疲惫地战斗着,好像要把积攒了半生的力气一次性消费掉。土娃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公猪变的。他看见电视机前的观众大多都在摇晃,像是一群网离水面的鱼,在作着垂死的挣扎。显然,他们也在痛快地消费自已。他听见左侧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扭头瞅了瞅,见贵儿一副痛苦不堪又陶醉无比的样子,便伸一根指头在他胳肢窝下戳了一下。贵儿呼地扭过头来,怒目骂道,我日你妈!把老子闪阳萎了我叫你妈医!土娃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不知谁在门外吼了一声,警察来啦!所有的人刷地跳了起来,像一群进入陷阱的老鼠,一个个惊惶失措,四处乱窜。有人小声说了句,这有后门。众人一齐朝后门涌去。后门是一道窄窄的单扇门,只有一人多点宽,一个个都死命地挤。越挤越出不去人,一团人就扭在一起,你推我扯,相互踩踏。四眼和贵儿挤出门后,听见身后咔嚓地响了一声,吓得他们差点跌倒,顾不上回头看一眼,顺河堤飞也似的逃去。
民工们不约而同地躲进了一片矮树林里,所有的胸腩都急促地起伏着,张大的嘴巴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四眼一边喘气一边扫了扫众人,发现土娃没来,便问,土娃呢?你们看见没有?众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说,没看见呢。四眼说糟了,肯定被警察抓了。一民工说,我跑在最后没见有警察来追啊。贵儿说会不会摔到河里,爬不起来了?四眼说,我跑出门后就听见身后咔地一响,就像有人摔倒了。贵儿说我也听了。四眼说走!我们去找找。
一行人又顺着河堤返回去。他们一路小跑,一边拿目光搜索着河堤的两边。不觉又到了录像厅的后门。有人推门要进去,四眼朝旁边的化粪池随便探了一下头,这一探便吓得他啊呀一声大叫!粪池里,一双举起的手正在池壁上徒劳地抓拉着,粪水已淹过了人的头顶,一串串气泡从粪水里咕咕地冒出来。快!四眼吼了一声,扑地趴下去。抱住我的脚!他把上半身努力探向粪池里,终于抓住了那双快要沉没的手,他喊声拉!后面抱住他腿脚的人一使劲,就从粪池里拉出一个软软的人来。果然是土娃。原来这化粪池留了一个口子,以方便附近的菜农挑粪水,平时用一匹玻纤瓦盖住,不细看,看不出下面是一个化粪池。土娃显然来不及细看,便一脚踏上去了……
土娃紧闭着双眼,呼吸已十分微弱,嘴里一呕一呕地吐着粪水。
众人都喊:土娃土娃土娃土娃……
四眼果断地说,走!送医院!又说,先抬到河里洗一洗!七手八脚将土娃抬到了河里,胡乱洗了一下,抬起就走。贵儿说,这样扯扯绊绊的不好走路,来,我来背!贵儿背上土娃,众人在后面扶着,呼啦啦顺公路朝城里跑去。一边跑着一边拦车,郊区的公路上的士很少,伸手去拦别的车,司机像没看见似的,呼地一下就冲过去了。他们便轮换着背着土娃一路飞跑。很多人驻足观看,像在观看一场奇特而精彩的接力赛。终于,他们拦住了一辆面包车。
车子载着民工们箭一般朝城里驰去。
面包车开进医院大门,停下。众人将土娃抬进医院里,便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医生——医生——快点!快点!
一个女医生过来,严肃着脸制止道,闹什么闹?!
众人说,快救救我们朋友嘛……他他他……
女医生手一挥,说, 送急诊室。众人像没听明白似的,一脸茫然。一民工惊问,抢救人还要下锅急蒸?那还不把人给蒸熟了?另一个信心十足地说,人家医生有经验,会拿火候的。几双目光便在门牌上一阵乱扫,看蒸房在哪里。四眼朝里跑了几步,找到了急诊室,便喊,抬过来抬过来!快!
土娃一动不动地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嘴里还在一呕一呕地吐着粪水。女医生走过来,一探头,连忙用手捂了鼻子,皱眉说,怎么这么臭?四眼解释说是从化粪池里捞出来的。
女医生便在处方笺上哗哗地写了几笔什么,递给四眼说,快去交费。四眼来到交费处,交费处说,先去划价。四眼来到划价处,将药单递进去,划完价,接过单子一看,眼睛就大了。他没去交费处,而是回了急诊室。
四眼进门便喊,赶快凑钱!要五百块!
众人惊怔了一下,连忙搜索自已的包包,里里外外地搜,然后将搜出的钱递给四眼。四眼把收拢的钱堆放在木柜上,一张一张地数。这全是些小面额的钞票,一角、两角、五角……最大的十元,几乎都是皱巴巴、油渍渍的。四眼数完钱,沮丧地抬起眼睛,说,总共才一百九十三元三角……还有没有?再搜一下!
众人又搜,却连一分钱也没搜出来,所有的额头都急出了大汗。
四眼问大家,又像在问自已,咋个办呢?
女医生走进来,一脸责备地问,怎么还不交钱?耽误了时间我可不负责任啊。
四眼望着女医生,嘴巴一嚅一嚅的,眼圈儿就红了,发红的眼里含满了哀求。四眼说,医生,我们是民工,我们没得那么多钱,我们一下凑完了,只有一百九十三元三角……
女医生说,那怎么行?赶快回去拿来。
四眼一下子就哭了,说,医生,我们已经没得钱了,我们的家在几百里外,这里一个亲人都没得……你救救我们朋友嘛……
贵儿也哭了,他哀求道,医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还没有娶上老婆,还没有儿子,他不能……你一定要救救他……
众人都求医生,求求你了,医生,求求你了……哗地一下,民工们齐齐地跪了下去。
女医生看着一张张黑黄色的泪水直淌的面孔,一双双含满哀求的凄楚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潮湿了,她揩了揩说,你们都起来吧,医院有硬性规定,任何人不得记账,这钱我只好先给你们垫上……
一听这话,民工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额头触地,磕下一个长久的头。女医生慌忙叫他们起来,到门外去等待,说她们要开始抢救了。
急诊室的门关了,门外的民工们像一群新入笼子的鸟,急慌慌的在门和窗户上寻找缝隙,试图窥视里面的情况。大约过了半小时,门开了,女医生朝他们招招手,嘱咐了几句什么,民工们便一涌而进。
土娃仍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胸部均匀地起伏着。悬挂在床头上方的药液瓶,一滴一滴地往土娃的手背里输送着药液,并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谁也没有叫土娃一声,好像害怕惊扰了他的梦,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床前,静静地注视着他。想必土娃感受到了众人关切的目光,渐渐地,他睁开了眼睛。
顿时,屋子里响起了激动和惊喜的喊声。他们拉着他,亲热地说着话,像是几个久别重逢兄弟似的。土娃流泪了,这泪里有感激,也有内疚。土娃说,贵儿,我对不起你,我那天偷偷吃了你一个馒头……
贵儿说,哎呀,一个馒头有啥呢,明天我送你一个大馒头。
土娃把脸转向四眼,说,我也对不起你,我那天去迟到了,你扣了我两元钱,我悄悄把袜子给你甩了……
四眼说,不要说这些了,只要你活过来就好。
输完液,民工们搀扶着土娃朝外面走去。外面已经黑了,大概已是深夜。浮在城市上空的喧嚣声已完全沉淀下来。土娃说,我一定要报答这个医生,她是个好人……众人点头,也说,是个好人……
走到大门口,土娃转过身去,恋恋不舍地望着医院。医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影,静得有些可怕。门诊大楼在夜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山峰般黑魆魆的。只有夜间值班室还亮着灯光,这灯光让人觉得温暖而亲切。土娃自语般地说,医院真好,我总算享受了一次。
众人不解地问,你享受啥了?
土娃说,医院的床铺真是舒服,又干净又软和。
众人想了想,像是在回忆那舒适的病床是什么样子,然后,走上街头,走进一片昏黄的灯光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