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了
老爸老了，真的老了。
老爸是共和国的同龄人。老爸也曾上过两天学，后来当他回家说要交学费时，老爸的老爸把眼一瞪：“交钱？！上学有什么用，不上了！”也怪不得老爸的老爸，那个时代，子女多，收入低，穷人的孩子得早当家，兄弟姊妹六个，哪有闲钱供你读书？从此，老爸的人生履历上最高学历一栏永远停留在“初小”——说是这样说，其实满打满算老爸不过上过小学一年级——十天。只是后来，没什么文化这件事成了老爸一生的遗憾。
没书读了，儿时的老爸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河岸边粮站卸货的码头拾稻谷拾麦粒儿，干这活儿得眼疾手快，跟在抗粮包的力夫后面，盯着有没有点儿粮食散落下来，还得耳聪目明、腿脚麻利，看见粮站的人就得跑，跑慢了被逮住会挨揍，辛苦捡到的粮食会被没收，空手回家又会挨一顿揍。没粮可捡的时候，老爸还去小戏园子捡过西瓜籽西瓜皮，在菜市场捡过烂菜叶子。老爸说过，这辈子最怕吃的就是胡萝卜饭，一碗烂萝卜，没几颗米粒儿。过年是老爸那个时候最期盼的日子，饭菜里总算有点儿荤腥，每次过年都会吃撑了甚至拉肚子。就这样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老爸十八岁了。
那一年，各种运动风起云涌。没什么文化的老爸不懂主义，无谓理想，梦想倒是实打实有一个：不饿肚子。凭着一腔热血，老爸成了下乡插队的一员知青，从此面朝黑土背朝天。那几年，老爸扛过锄头种过地，养过牲口杀过猪，那年回家过年时，老爸把他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工分和粮票换成了两大袋粮食和十几个鸡蛋背回了家，那是他记忆中没挨打的第一年。梦想还是要有的，年轻气盛的老爸迷上了那身军绿，不仅能解决吃不饱和个人出路的问题，那个时代那身军绿就是一种无上的荣耀。那一年，老爸决定去当兵。可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了老爸的身材矮小、体重不够，体检不过关。老爸可是拼了浑身解数才以生产先进个人的身份获得验兵的资格的，谁知梦想和现实往往只有一步之遥。老爸拼了，溜出去喝了足足十多斤的水，终于体重合格了。老爸如愿以偿的应征入伍，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远征。
入伍三年，老爸各项指标都名列前茅，唯一的短板：文化。参军入伍后，老爸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读书识字的重要性，原来有文化不等于会写自己的名字。老爸抓住一切机会补习，可惜当他能看懂报纸时，提干的机会早和他擦身而过。当时国际关系开始缓和，大裁兵开始了，老爸决定趁着还能安排工作：复员。
退伍后的老爸回到了老家，进工厂成了一名普通的锻锤工，这个工作只要力气不要文化，就这样老爸在夏热冬冷的大车间里一干四十年，这期间走过了他的青年、中年，留下的是这个重工种给他带来的一身的伤痛。
那一年，他成家立业；那一年，他有了个儿子；那一年，他开始每天接送儿子上学放学；那一年，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他自己和妻子两个人蚂蚁搬家；那一年，他奉行棍棒出孝子，不打不骂不成人；那一年，他开始为儿子的学习成绩怒不可遏；那一年，他开始为了儿子的学业低声下气四处求人；那一年，他盯着儿子倔强的脸，决定再也不打儿子了；那一年，他准备好了，如果儿子考砸了就让他到厂里做工；那一年，儿子考上了大学，他喝醉了，又笑又哭；那一年，他去看儿子，为了省点车钱，他骑自行车骑了一天；那一年，妻子下岗回家了，为了供儿子的大学费用，他开始打零工，但打心里高兴，儿子在大学里又获奖了；那一年，妻子病重，晚期，老婆说，别告诉咱儿子，让他安心上学，他说，好；那一年，他带着妻子四处求医，借债、买药、化疗，还要上班，还要瞒着儿子；那一年，再也瞒不住了，不到两个月，母亲离世，妻子离世，面对神情恍惚的儿子，他说，你妈要你好好读书，钱的事别担心；那一年，丧事过后，把儿子送回学校，他开始发疯似得替人加班，有时带点米煮点饭，更多时候和农民工挤在一起，一块钱的大碗面有一顿算一顿；那一年，他开始怕回家，怕回家后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一年，他的话越来越少，开始抽烟，很便宜的大前门；那一年，他把自己的老爸接回家来照顾，为他养老送终；那一年，儿子大学毕业，第一次面试，为了给儿子打气，他偷偷翻过学校的院墙溜进考场；那一年，他倾其所有，为儿子成家立业，婚礼上，儿子一句：爸，辛苦了！让他泪流不止；那一年，他开始老了，头发白了血压高了，手脚麻了病痛多了，还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瞒着儿子吃药，把贴了膏药的双手悄悄藏在身后，笑眯眯地说，没什么大事……
老爸老了，真的老了。苦了一辈子，倔了一辈子，拼了一辈子，他无权无势，大字不识几个，手机只会用老人机，看电视只关心新闻，老了老了，一身病痛，所为何来，何苦来哉。
我是你的骄傲吗，还在为我而担心吗，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看着你，我懂了心里一直的害怕：害怕自己成功的速度赶不上父母老去的速度。
老爸，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老爸，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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