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重九儿时曾经帮奶奶养蚕，看蜘蛛捉虫，觉得蚕和蜘蛛是两种很有趣的小东西。因为安全和需求，人也会像蜘蛛一样在生活中织起一张网，虽说也是把自己困在了里面，但也和蜘蛛一样，离开了那张网以后便没那么威风；而为了进化和蝶变，人也会像蚕一样在周身吐丝做壳，虽说也是算作茧自缚，但破了这层茧以后难保不会像蚕蛾一样很快凋零。】
“不可知”引发着人们为将来的担忧和烦恼，“不可控”导致了人们当下的纠结和挣扎。
就像许多源自智慧的发明和创造常常会让人觉得烦恼一样，有些改变以化繁为简、便利自我和解放自我为初衷，做着一些把情况变得复杂，把自我捆得更紧的事情。
人就是这样，经常是那个心满意足的自己奴役着那个心甘情愿的自己，并且乐在其中而不自知。
年重九对周南桃感慨道：“我是房奴、车奴、现在又成了手机奴，这些都左右着我的情绪参数和幸福指数。”
周南桃笑道：“非常赞成，并且严重抗议。最近打你电话经常占线，到底手机是你的？还是你是手机的？也不知道是你在用手机呢？还是手机在用你？”
年重九道：“手机这玩意，能为我们解决很多问题，又会带来很多麻烦，可见世间的便利和麻烦遵循着正负能量守恒定律。前几天因为工作上那些事，我一听到电话响心里就会猛地揪紧，那些电话不是客户的抱怨，就是记者针对一些负面消息进行采访，但我心里又期待电话响，因为也可能会是你的来电。好在有你哥和万秋涛帮忙解决了工作上的一些麻烦事，在工作打基础的时候，慢慢挣脱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要开始正经地忙碌起来了。你说现在人要是过一年没手机的生活会如何？”
周南桃嗔道：“别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我俩一起的话，我可以没有手机，就怕你不可以。”
年重九抱怨道：“我怎么不可以？整天打电话哪里比得上每天在一起？我们现在每天打电话，感情纯靠聊，温存全靠说，谈恋爱类似于古人用信件传情，鱼传尺素，驿寄梅花——我们这可称为古法恋爱了。”
周南桃笑道：“还古法恋爱呢，听你那语气，谅你也不干。我们这也应该叫当代爱情，情感通过转化成电波信号传达，也算是天天给你放电了，多有激情，你就知足吧！”
周南桃又叹口气道：“哎……反正我是珍惜当下，听过《围城》里面那句话吗？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你敢发誓你那些时时刻刻想腻在一起和磨磨唧唧聊到一起的热乎劲不会随着时间慢慢凉下来？”
年重九笑道：“《围城》里面还说老男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扑都扑不灭呢。”
不知何时开始，年重九慢慢地养成了睡前与周南桃通电话的习惯，仿佛不跟她说上两句话就像这一天还没过完一样，哪怕是说一些“今天做了什么，是闲了还是忙了？”、“每餐吃过什么，是咸了还是淡了？”等诸如此类的小事，而俩人更多的是说一些东拉西扯的玩笑话，而且一说就会说上半天。
这是他以前从没有过的体验，年重九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是一个有着那么多废话的男人。而据说，越是相爱的两个人，互相之间的废话便越多。
俩人经常是聊着聊着聊到想睡了，仍强忍着睡意，不舍得挂断电话，然后哈欠便开始互相传染，你打一个，我接一个，俩人一起哈欠连天，然后又互相取笑对方的哈欠不够长，说对方的肺活量不够大，取笑对方这就叫作气量狭小。年重九会辩解说，那不是气量狭小，而应叫作英雄气短；周南桃则会说，虽然英雄气短，但愿儿女情长，俩人总会磨唧半天才甘心挂了电话睡觉。
爱情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不论俩人聊到多晚，第二天年重九仍然能够精神饱满地早早到达公司，早早开始思考一些当天要解决的问题。
这天恰伍秋霞也赶了个早，找到年重九道：“年部长，很久没跟你聊聊了，最近工作怎么安排？”
年重九正想找伍秋霞聊聊，她却主动找过来，而且是直奔主题。年重九心想这真是机会来了，嘴上却笑道：“眼下正愁满头虱子没处捉呢。”
伍秋霞笑问道：“谈恋爱了？昨晚打你电话一直占线……孙慕卿是个好姑娘，我很久没见她了，心里挺想她的，过两天我们一起去一趟吧？刚好我也有点事……”
年重九腾得红了脸，又被笑吟吟的伍秋霞看在眼里。年重九刚想解释他和孙慕卿之间的事，又在想伍秋霞所说的“有点事”会是什么事。
年重九又意识到，可能这两件事中的第一件伍秋霞不需要他解释、第二件伍秋霞不需要他知道，便就电话占线这事说道：“前段时间不是工作上出了点麻烦嘛，其实是有些客户打电话投诉，有些媒体打电话探听消息，这些事都不得不谨慎处理。好在媒体方面万秋涛正在公关处理……”
伍秋霞道：“我知道你不容易，内忧外患吧，最近很多事情让人棘手。据我所知，有些人知道你们的客户吵着要退单，有的摩拳擦掌，有的磨刀霍霍……”
年重九看着伍秋霞，心里明白对她而言，这又是一件不需要解释的事。但她既然拿来谈论，便有着一些奇妙的味道，应该不只是提醒和警告。
实际上年重九确实需要伍秋霞的帮助，但又不愿意一开口就要资源，便对伍秋霞道：“现在大部分客户已经稳住了，但稳住又不等于解决了问题，而且有几个重要客户需要我亲自去做工作。恰好我准备花两天时间去拜访下周边城市的客户，伍主任可有兴致一起同行？”
伍秋霞想想道：“也好……客户的问题是该先解决掉，也该有个交代了，我也顺便到市场上去看看、了解下情况。中午我回家收拾一下就出发，但是记住不要派公司的商务车辆，你开自己的车去接我，我们悄悄去周边市场转一圈，再悄悄回公司。”
午后开车极容易犯困，睡意像脑海里泛起来的潮水，退完一浪再涨起一浪，一波接着一波柔和地轻抚着自己的大脑神经。好在伍秋霞比较健谈，陪着年重九聊着生活里的点滴和感慨，聊着聊着又聊到了年重九的个人问题。
年重九却有话想说，道：“想想还是自由好，现在我的心思倒难往这上面用，经常被工作纠缠得脱不了心。有时候真想给自己松松绑呀……”
伍秋霞笑道：“诗人常常歌颂爱情，但是得到了爱情以后就开始歌颂自由，你确定是在恋爱无疑。玩笑归玩笑，其实人在内心中都有一条中规中矩的轨迹，影响着自己将要走的路。人呀，都在渴望自由，渴望那种天马行空无所顾忌的洒脱和自在；但是又需要稳定，哪怕有种种条条框框的约束。”
年重九也笑道：“生活中我是一个懒散主义者，很随意，生活中的那些感情或那个人在什么时候到来、什么时候拥有，虽说人生苦短，我也只管等着……而工作中，我又是个较劲的急性子，毕竟人生苦短，时间是最大的成本。”
伍秋霞道：“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何尝不是一肚子不甘？其实我用来劝你的话根本劝不好自己，但我有些话也想跟你说，也担心你像孙猴子一样挣脱紧箍咒，去找花果山。”
莫非李成方想挖自己去大方集团的事被伍秋霞知道了？年重九心里咯噔一下，却道：“花果山……我也想呀！但我更想自己是真的孙猴子，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伍秋霞笑道：“这倒是痛快，但是能洞悉一切鬼怪、看穿了所有假象而又神通广大的孙猴子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也磨练了九九八十一次。我估计他后来拿着金箍棒变成了那个在象耳山中溪水边磨针，并告诉李白‘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老婆婆。”
年重九笑道：“这两个故事都能用某种逻辑串联起来？如此一来，浪漫主义的传说变成了现实主义的故事，那金箍棒的命运变得何其悲催——本有着打破一切的本领，却承受着被打磨、改造的命运。”
伍秋霞道：“这可能就是不得不接受的无奈吧。你不是信奉知行合一吗？王阳明说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这恐怕不是内心的胜利法，毕竟无论什么情况下，磨练都是会存在的，而且我想，只要认真对待那些磋磨，就不算浪费时间成本。”
俩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看看聊聊、聊聊走走，一天下来也走访了几个客户，看到了不同客户的各种红脸或白脸、热情或者冷淡，这些一半源自于客户对公司一直以来合作的信任、一半源自目前公司存在的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给客户造成的影响。
而伍秋霞这次答应跟年重九出来，考察市场只是顺便，更多是在考察年重九。一路走来，俩人聊了很多，伍秋霞也算是对年重九关于工作安排和个人意志上的各种想法、以及市场上的情况大体心里有了个数。眼看天色已晚，年重九和伍秋霞正准备赶到下一站再歇脚，而客户却极力地挽留，热情地招待。
年重九和伍秋霞便留下来陪客户一起吃饭，饶是席上年重九竭力帮伍秋霞挡酒，俩人仍一起被弄了个醉醺醺。
最后在酒店门口与客户互相告别时又有个插曲，伍秋霞出门下台阶时一个踉跄，差点被路过的车撞到，亏得年重九眼疾手快，把她一把拉了回来。幸好伍秋霞没什么事，倒是把客户吓了一跳，捡起路边一块石头骂骂咧咧地追着那辆车追出去好远。
年重九和伍秋霞又安慰着惊魂不定的客户，把他送走后，伍秋霞对年重九道：“年部长，我知道你已经戒烟了，但今晚酒也喝了，干脆你去买包烟来，我俩坐着聊会如何？”
年重九倒是第一次见伍秋霞抽烟，俩人在酒店的大堂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伍秋霞点上烟吸一口，笑道：“别那样看着我，其实我以前也抽过烟，在最痛苦的时候学会了抽烟，也是在最痛苦的时候戒掉了。刚才亏了你，谢谢了，我真是佩服你，醉成这样你仍然能强自清醒、保持自我克制，今天咱俩呀……干脆趁醉说点酒话。”
年重九不想酒后失言，又不想让伍秋霞尴尬，便笑道：“我也是这样，在一个特殊的时期学会了抽烟、在另一个特殊时期戒掉了烟。”年重九也点一根烟，跟伍秋霞漫无边际地聊天，搜肠刮肚地说一些奇闻趣事，又聊到人生及理想，说到行业和职场。
年重九笑道：“人生就像蜿蜒的长城，曲曲折折；理想就像上面的烽火台，狼烟四起，人生和理想用四个字可以概括——兵荒马乱。行业就像个大火炉，职场是上面燎水的壶，行业和职场用四个字可以概括——水深火热。”
伍秋霞笑道：“你说的形象而有趣，水深火热也好、兵荒马乱也好，所有的企业和职场人不论情不情愿，都要准备打一场看不到将来的战役。”
年重九咬咬牙道：“是的，这是行业共识了。而即便这是一场看不到未来的战役，又有谁不想赢呢？但打攻坚战，万众一心、目标统一很重要；打防守战，坚壁清野、清除内奸很重要。”
伍秋霞道：“我懂你意思，但我也有我想说的。你觉得个人也好、企业也好，面临的最大的阴谋和陷阱是什么？”
这又是一个她不需要自己回答，年重九便锁着眉头只抽烟不说话。伍秋霞道：“外来的怂恿和撺掇，以及内心的不甘和不察。在企业里，这玩意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叫作‘可行性报告’，或者叫做‘某某方案’或‘某某计划’。”
伍秋霞道：“实话说，董事办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每个月收到十几份《可行性报告》或《某某方案》，其中有很多是用心不纯的阴谋，但它逢迎了人与企业本性里的欲望、又放大了他们骨子里的不甘，这是一种大恶，如诲淫诲盗一样因果难逃！但是，教人学坏容易、教人学好难呐！毕竟企业就像人一样，也有心障，而企业里那些不合常理的人或事，其实就是企业的心障的所化——企业心障不除，这些人事不息，走了一个还会换一个，并不能根除！你懂我的意思吗？每个人和企业在前进的路上都会面临这些，搬开一座山还会有另外一座山，趟过一条河还会有另外一条河，山山河河行之不尽呀！你懂了吗？”
伍秋霞道：“就像我们说的孙猴子，如果他当初挣脱了唐僧的紧箍咒，若干年后，他遇见一个会双重紧箍咒的宋僧怎么办？要修成正果，他还要不要去取经？”
伍秋霞道：“而从企业和整体的角度来讲，智者有智谋、勇者行勇略、王者终归要行王道。什么是王道？王道不是明辨是非、不是杀伐决断，至察则无徒啊！保持均衡与和谐，见机拨乱反正，这才是王道。有些人、有些事，存在即是合理，世界上没有纯粹的东西，造化生万物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就像我手上这块玉，这是大自然上亿万年才蕴成的杰作，但仍有瑕疵，没有瑕疵就不叫玉了，是假货。同样，有瑕疵的企业反而会走得久远，有些事情，我不能对你说太多，但维持适当的、可控的复杂，是好事。”
如果说职场是一篇西游，有人读出了披荆斩棘，有人读出了隐忍磋磨；如果说大局是一部三国，有人读出了此消彼长，有人读出了均衡鼎立。年重九明白多说无益，只道：“大家不易。”
伍秋霞道：“大家不易，明白了自己的定位才不会多余，这无比重要。比如我，想通了王道曲画，便要知行合一，不纠结、不懈怠，不放任、不过火，尽量让各位各行其道，不至于偏离，不至于过分。”
年重九笑道：“那你这叫作佐理百官、燮理阴阳呢？还是叫作和稀泥？”
伍秋霞道：“燮理阴阳是宰相职责、那是内阁的事，就像某人说的，我只算个太监。哈哈……酒醉了，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就留着吧。今晚跟你一席话，一半谈工作、一半谈心，我希望你别太纠结，要珍惜你的对手，他们的作为是你保持存在并且不可或缺的理由；我希望你别太自我，要解放自我，因为你的工作和生活可以没有他们，你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年重九叹口气，笑道：“同样我也不能没有你，我需要你帮我争取到二十个点的价格下浮空间和审批权限。”
伍秋霞笑道：“最后你还是狮子大开口了，不过……没问题！”
忙时的疲倦和闲时的寂寞都像游戏里的俄罗斯方块，一不小心就会越积越多。得到了伍秋霞的承诺，年重九才松下一口气，回到房间后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掏出手机强自睁着醉到迷离的双眼拨出了周南桃的电话号码。
周南桃在电话里嗔道：“你像条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整天不见尾不见首，又去哪里钻沙了？”
年重九道：“忽而在东、忽而在西，飘忽不定、到处都有我的身影，又不留痕迹，这叫泥鳅吗？这叫作龙一般的神通。朕今天微服私访，出差了。”
周南桃笑道：“你更像泥鳅，简直像一个风流但不倜傥的猥琐大叔一般到处浪荡，到了半夜三更才想起我。”
年重九道：“半夜三更才叫浪漫，懂不？你看古人都是说红袖添香夜读书，也没说红袖添香白天读书。”
周南桃笑道：“你的歪理张口就来。对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等你一起吃个饭。”
年重九道：“一起吃个饭？我突然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我们不是经常一起吃饭吗？干嘛这次要特意强调？是不是想我啦？你这小妖精，给贫僧准备了什么好果子吃？”
周南桃笑道：“因未知而迷人，不可知才更让人期待。我偏卖个关子，到时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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