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故人久别重逢,总是欢喜惆怅参半的,尤其是一群经历了青梅谐趣,竹马相随;长大后因命运使然,站在道义两边的故人。就像此刻,凤九的狐狸洞中围坐满了人,大家都想要问谁一句什么,末了却又共同沉默着,近乡情怯般的。
这群人中,凤九年纪最轻,辈分最小,虽然她对现在的情状所见所知并不少,奈着此刻她家里的长辈都在坐,她懂事的去添了茶,懂事的垂手站在她父君身后,只有一双大眼滴溜乱转,显出几分她曾经的古灵精怪,一会看看她爷爷,一会看看折颜,一会又看看少绾,她的目光最多的还是流连在我身上,当着长辈的面,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不似在梵音谷中自然放肆。我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当没留意她投来的目光,即便我心里对于短暂一别再见到她很是欢喜。
叙旧的话并没有几句,除了那个亲乡情怯的理由以外,一众人都知晓,能让我,让少绾以本尊前来,必是关乎八荒六合的大事;何况,魔族动乱的消息,已是四海皆知,谢初寅的求亲庚帖更是是大张旗鼓的送到了青丘。
话入正题,少绾同凤九将事先同我商量以魔尊之名,联合青丘东荒女君及其陵山军共同讨伐叛乱魔君谢初寅之事说与青丘众神,狐帝听了皱眉思量不语,白真折颜相看也无话,最先开口的是凤九的父君白奕上神:
你那三脚猫的军队才不过两百年,在自家地盘巡视巡视也就算了,你还真好意思带出去讨伐魔族?
说出来的话明着是责备自家女儿不知轻重,实则却是在担心她才位及上仙,又没带过兵打仗,怕她会有什么闪失。凤九没听出来这深一层的意思,仰头辩道:爹说的是,可若不拉出去锻炼锻炼只蒙头在家,如何能长进?再说了,那个叫谢什么的魔尊,几次三番昭告四海的要求娶我,难不成我还嫁给他吗?
话说的不错,只是很不婉转,白奕上神自己本就是带兵的武将,为人爽直没什么弯弯绕,被自己的女儿当了一众人抢白,干瞪眼一时楞是没找出辩驳的说辞来,少绾这时插话来和稀泥:
上神担心独女也是有的,不过好歹还有本尊在呢。本尊没有什么大本事,别的不敢说,保凤九平安无事还是有把握的。
少绾能放低姿态至此极其不易,可白奕并不认得少绾,对她的话也将信将疑,面上神色并没见缓和,到是狐帝捋了捋胡须,缓缓道:
魔尊少绾的为人与威名,小九在她身边,我很放心。
略沉吟,又道:另一则,搓一搓谢初寅的锐气也好,此人行事,未免太张扬蛮横了些。
听自己父亲发话,白奕的脸色才好了些。这时折颜也在一旁帮劝白奕道:小九长在太平盛世承君位不过几百年,她有这份心建了自个儿的军队本是好事,能练达练达才好。上神不必担忧,自不说有魔尊帮衬,便是咱们这一家子,也定不会教她受了欺负。
折颜顿了顿,眼光飘忽到我身上,即刻脸上带了一抹暧昧的笑:再说了,便是咱们都不济,还有帝君呢!
他这话说完所有人都朝我望过来,有玩味有期待,像是在等我表态;我抬眼瞄了折颜一眼,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颔首,我的深邃的眸光,淡淡落在凤九眼中。
我的点头给众人都吃下一颗定心丸,其实我并不需要给他们谁许诺,凤九她清楚知道,我自会护着她,哪怕她什么都不做,我也会护她无虞;可她并没有选择一味依附着我,她努力着想让自己的羽翼丰满起来,有自保的能力,有为君的魄力,我相信她内心深处说不准还在想着也要护着我才好,尽管她知道我并不需要,可事实上她总是在尽她的力量事事想着我护着我。我念她这份情义。
这事于是就敲定了下来,因为事急,谢初寅背后有一双强大的推手,行动不按常理,说不准他下一步的动作,只能以快制动,随机应变。狐帝吩咐凤九将东荒事务暂时交给她爹她四叔代管,只需一心整治军务,出兵定在十日后。
凤九没带过兵,难免短时间内难以想到万全,魔尊少绾答应这其间将客居在青丘,帮衬东荒女君整兵练兵。折颜这时也温声道:小九啊,小叔父手中有些治伤的良药,抽空你来一趟桃林。凤九笑着应下了。折颜的医术,八荒闻名,能得他赠药,自是马到成功的又一助力。
我静静看着她凤九脸上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心下却难免有些许苍凉,其实有少绾折颜这样的人物倾力相助,任是谁头回带兵都难得这样的阵势,可终究她的双手还是要染上鲜血,她的君位之下,要垒砌起白骨铺路,我知道,这会伤到她内里柔软的心肠,会让她疼痛流泪,心中纠结不忍,尽管成大事者,都需要走这样的心路历程。
没事,凤九,我会陪着你,直到消磨掉你心里的负累,直到你能从容淡看风起云涌。
傍晚,狐帝设宴在东荒高台的一处竹亭,留众人一聚,狐后,凤九的娘亲也都入席就坐。青丘景致一向讲求自然天成,不喜过分修饰,竹亭里不过一张石桌,围了若干石凳,围坐着一帮故人。我被狐帝让到上首处,左边是少绾,右边是狐帝狐后;凤九辈分最小,坐在她爹娘身旁,正在我的对过。菜是她做的,色相俱全;如此寻常烟火,在五荒之主的家中,怕是让人难以想象。折颜拿出了几坛万年的桃花酿助兴。云淡风轻的夜晚,一轮未满的月挂在墨蓝的空中,正是凤九曾心心念念的月色美景。
觥筹交错间,老一辈自然而然的聊起从前学宫的往事,小一辈安静听着。那是上古洪荒的时代,此时的神祗魔尊彼时不过青涩少年和精怪少女,简单纯良的年纪,和凤九去梵音谷上族学,结识了连城燕池悟大抵差不多。可历久经年,我们又曾各自站在了命定的位置上,坚决残酷,相较相杀;可经过时光洗涤到了今日今时,我们所忆起的,只是美好的最初。
我当年就读水沼泽学宫,乃是被父神选中,我本不属于任何一个种族,总是独来独往,我的个性那时起就是冷清的,安于寂寞的,特立独行的,我对于独自一人并不介意,也没有太多的感触,好像不管怎样都能泰然处之。
学宫里多数人是六界中人,神魔灵异齐聚,好像少绾和折颜,虽在神魔两列,却是天地间唯一的凤凰,总有人想将他们凑到一起配成一对,这两人实则是一对欢喜冤家,在调皮捣蛋上的建树都属一流,总是不和互怼,相合整蛊,打打闹闹没什么体统;墨渊是父神之子,那时起他便深知肩负重任,时时刻刻惊醒惕厉,从不敢放任,墨渊在功课上与我不相上下,唯一不同是他用功,我随意。而白止是灵狐族九尾狐一脉的嫡子,好皮相,好脾气,聪慧讲义气。
他们几个是六界中的翘楚,略走的近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白止据说最开始是喜欢过少绾的,那时的少绾,靓丽明艳,个性张扬,可是少绾对他无意,她后知后觉的对谁都差不多,他们最终成了哥们儿,白止想开了,也做到了。白止在一众人中同墨渊算是脾气相投,于是或多或少将墨渊也拉进了他们那个圈子里,墨渊为人板正,他和少绾是什么时候,是怎么相互看对眼的,我并不知晓,我想也没有外人能明白,外人看到的,只是少绾对墨渊会特别刻薄,现在看来,是因为在意吧。
而我,因为我的甘于孤独总被误认为是故作高傲,这很令折颜少绾恼火,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弄出许多整治我逼我低头的办法,一个都没有凑效,都被我化解开来,这令他们更为恼火,于是这个编排整治我的团体扩大到他们一帮人,这一帮人中墨渊刚正,白止温和,他俩自是不肯同折颜少绾搞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于是唯一剩下的一个办法就是截住我,正大光明的找我打一场架。
我从小打斗惯了,生平最不怵之事就是打架,不管是谁,在哪,对方人多少,我都无所谓;于是我们五个酣畅琳琳了打了一场架,大家都挂了彩,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从那以后,大家互相有了些对对手的尊重,渐渐相安无事起来。
至于我跟少绾如何成了朋友,是因为她这个人接受不了人有不同的个性和处世的方法,总是觉得我太沉闷寂寞,这在她是一种病,她总是想要医治我,于是她开始不厌其烦的将她身边的魔族随侍介绍给我,那是些形形色色的女子,美艳,清纯,娇媚,云云,她想她们中总有一个能让我不寂寞,我对这些女子一向置之不理,这很伤少绾的脸面;她不甘心,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是否自己用的方法不妥,于是有为我搜罗了形形色色的男子,美艳,清纯,娇媚,云云,我依旧置之不理,这下令少绾彻底没了面子。
她恼火的找到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莫名其妙,反问她什么怎么回事?她哑口愣了一愣,弄不清我是真不知还是装傻,末了她吼道:我是为了你好,看你整天形单影只,男风女色你难道都不好吗?我更加觉得莫名其妙:我独自一人跟那些陌生男女有何关系?少绾嘴角狠狠抽了抽,彻底没了词。
不过这件事到是让我记住了这个魔族的后起之秀,觉得她有些意思。后来考试的时候,她坐在我身旁,我看她咬着笔别的脸都红了也没写出什么东西来的窘态实在有些替她难过,于是放水将写了答案的纸张随手放在桌边,任由她抄了去。少绾很领情,亲自前来道谢,那是我第一回正经跟她说话,她解释自己之前可能是错会了我的喜好,回想起来也觉得所做之事欠妥。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壶酒变出了几样小菜,她说:我这人看不了别人孤单寂寞,东华,来,我们交个朋友吧。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阳光娇艳的照射在她身上,她一袭红衣,英气飒爽。
而今,二十几万年过去了,这石桌边坐着的人都经历了岁月磨砺,光阴荏苒,白止身旁坐着贤惠的狐后,折颜钟情白真,我也有了那个让我牵念爱慕,让我不再寂寞之人,辈分有些乱,想起来看起来却是完满的,唯有少绾,她曾经甚至看不得旁人孤单寂寞,如今她自己,却是唯一孤单寂寞着的。
桃花酿的芬芳散开在口中,大家笑着说起往事,折颜少绾话仍是最多,偶尔会怅然,更多是玩味,又都心意相通一般,谁都没有提起墨渊来;便是我这一向寡言的尊神,也偶尔开口打趣,是难得其乐融融的场面。石桌对过我看见凤九一直安静听着,脸上是得体的微笑,可我定睛去看她,却看见她眼里,还有一抹难掩的艳羡,那些故事,那些时光,闪烁着古旧的光芒,那是她没能来得及参与的,我的人生。她看着她爷爷,看着少绾折颜,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我眼中,勉强对我一笑。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我能理解她错落的心情,那曾是我的人生往事,成就了今天的东华帝君,可我更喜欢我现下的人生,我戎马一生共主天地,都敌不过,命中遇见了她。
有诗说: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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