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中开始寄宿生活以来,我每周五晚上都会给家里打电话,多半都是我爸接的。他一提起话筒,就嘘寒问暖说个不停,把我妈的戏份都抢了,等他把话筒交给我妈时,我妈就成了哑巴。
后来我爸和我妈都有了各自的手机,但我多数情况下也只给我爸打,因为他的号码太有规律太好记了,而我妈的则比电脑随机打出的乱码还难记。我几次建议她换号,她都不肯,她说好记点的号码都比较贵。
以实惠原则来掂量事物几乎是每个持家有道的家庭妇女所应具备的生活技能,我妈把它发挥到了极致。她到菜市场买根葱都可以跟摊主为三毛钱磨叽半小时,对方拗不过她的嘴上功夫,最后还倒贴一棵小白菜给她。
我爸也抱怨过我妈,两眼不能紧盯着钱,我们家买些油盐酱醋的钱还是有的。他说这句话,常常是因为看到饭桌上菜肴太过清淡没放多少油水。我妈也不示弱地回道:“你有高血压、脂肪肝,我这样做不都是为你好吗?没良心的。”我爸瞬间把口中无味的菜咽进肚子里。
我妈柳眉凤眼樱桃嘴,头发黑、皮肤白,平常出门时穿着都很素淡,表面上看,她是个艰苦朴素又端庄贤淑的好妻子、好母亲。但实际上,她有很多秘密。
有次暑假我回到家,正好看到她一个人在客厅里对着电脑聚精会神地网购,什么脱毛膏、花纹胸罩、粉红比基尼,内容超劲爆,我在一旁脸都看红了。她点了付款,却大叫起来:“不是说满200减100吗,怎么没减?我要给差评!”我这时说话了:“妈,是您没在规定的专区里买。”我妈转过头来看到我,急忙退出网页,像个秘密被人发现的孩子。
我妈怕我到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破坏她形象,就带我上街买衣服,想给点好处堵住我容易漏风的嘴。当我到专卖店里真挑了几件价格还不便宜的衣服时,她却说家里的门忘关了得先回去,拉着我就往外跑。没走多久,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她却停下来,痴痴看着一件纯白色的公主纱裙。我问:“家里没关门不怕小偷吗?”她说:“家里供着财神爷,怕什么!”
我妈说她年轻时可是镇上一枝花,V形小脸、蛇精腰身、纤纤素手、明眸善睐,那王婆卖瓜的架势,好像杨幂刘诗诗跟她少女时期一比都弱爆了似的,可她往往在一句“嫁给你爸后就毁了”后黯然神伤。我爸原先脸就大,身形彪硕,加上平日很少运动,在时间的过道里滚成了球。我妈经常跟我念叨:“早知道肥胖也是种传染病的话,打死我也不跟你爸过,你瞧瞧他现在把我传染的。哈佛最新研究表明:近胖者胖……”
我看看我妈,她脸上像一个大大的字,三围已经超出我的目测范围,当初的一条细柳枝已经粗成茁壮树干,果然是被我爸传染了。
跟全天下的中老年妇女一样,我妈喜欢搓麻将和跳广场舞。但我爸十分排斥搓麻将,不仅扰民,关键是伤财。每次他一见我妈精心打扮好要出门,便拦住她去路。我妈斗智斗勇,一等我爸不在家或者半夜睡得正酣,她就悄悄溜出门去。全世界都拦不住妇女们修筑长城的热情和决心。
至于跳广场舞,我爸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我看过那舞蹈,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大妈们排开了阵势,欢庆解放似的。我妈就在其中,一招一式做起来都很流畅,水桶腰荡来荡去。
有时广场上跳的是交谊舞,我妈也会。但她的同伴却笨手笨脚,经常踩到我妈,有一次她终于受不了了,四处瞅瞅,见我在,便说:“我儿子来叫我回家了,我先走了。”回去的路上,我妈一直在我跟前强调她脚疼,想让我背她,我瞧瞧她的吨位,拒绝了。我妈气呼呼地说自己养的是白眼狼。
每天晚上,我妈都要跟我爸展开一场电视遥控器争夺战。我妈是芒果台的死忠粉,特别钟爱《我是歌手》。前年她迷黄绮珊,去年超迷邓紫棋,还说邓紫棋就是女神,有一次电话里我问她那黄妈不是吗?她坚决说不是,理由是她的“近胖则胖理论”。她说跟着瘦子才有未来。
邓紫棋在福州开演唱会的那天,我妈一个人去了。数以万计的粉丝蜂拥而来,我妈在人流中找到自己通过团购买到的靠边位置。那天晚上她控制不住给我打电话,我小声跟她说自己在上自习。人声鼎沸中喧嚣盖过一切,她没听清我说什么,只兴奋地一个劲儿喊着:“你听,你听……”手机随之被她凑向舞台,邓紫棋在唱《喜欢你》。瞬间自习室里的目光都向我扫射过来。
我也听过我妈唱歌,最经典的当是《让我们荡起双桨》。她在唱这首歌时都会加上她那个年代小孩子表演节目时的标准动作,一手叉着腰,一手前后摇摆,样子很乖。
我妈常跟我说起她年轻时的事情,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比赛,学当时很红的张曼玉烫过鬈发,在床头贴过周润发的海报,收集过小虎队的磁带,喜欢穿淡蓝色的牛仔套装,按照现在时髦的话讲,也算是个“文艺女青年”。如果不是因为外公外婆早早把她嫁了人,提前结束她美好的少女时代,她现在说不定还能在电视上唱歌或者演某部大龄剩女剧的女主角。她说的时候略带一些怨怼和遗憾,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一切都是真的。
我妈不止一次跟人提起这些话,好像要告诉全世界她现在变成一个庸俗肥胖的家庭妇女都是拜外公外婆所赐。听众都跟听祥林嫂的故事一样,从最初的表示惋惜到最后不得不麻木离开。
外公过世的那天,我妈不像大姨小姨那样在灵堂大哭,她没有眼泪。
晚上,我爸忙着外公的丧事没回家,是我妈先带我回来的。我睡了一会儿,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哭声吵醒,那是我妈在房间里哭。我起身走到她的卧室外头轻轻敲了敲门,房内的哭声顿时止住。我妈开了门,面对她双眼红肿、眼袋低垂又有些许皱纹的面颊,我一时语塞,只问:“爸爸回来了吗?我想爸爸了。”我妈顿时扑过来,抱住我,闷住哭声,抽噎着说:“妈妈也想爸爸,爸爸……”之后她哭开了,像极了童年时迷了路的小女孩。
我妈一直都不喜欢或者是不习惯离别的氛围。从小到大,把我送进幼儿园的是我爸,带我去小学报名的是我爸,目送我离开小镇去城里念高中的还是我爸。记忆中,离别的场景里,我妈从来都缺席。
但自从外公去世后,再碰到我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我爸的身旁总会站着我妈了。她总是一脸平静,看我上了车,挥挥手,连再见也不说。
只有一次她开口了。在我去重庆北碚念大学的那年九月,我妈被查出患有神经衰弱,开始过上一种每日都要靠药物维持神经正常的生活。我好几次看见忘记吃药的她站在我面前,样子傻傻的,我大声叫她,喊她,她都听不见。我怕她有一天就忘记了这个世界,也忘记了我。
临行那天,她先是笑着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知道你现在已经大了,但还是舍不得……”她哽咽住了,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朝我挥了挥手,见我上车落座,便赶紧背过身去。后来我打电话回家,我爸说那天我妈一直躲在房间里哭。
繁芜世间,我们总是在行走、离别,习惯了身边的人来人往、好聚好散,唯有一句“舍不得你”让人泪流满面、唏嘘不已。
有一天,我妈在老家的阳台上晒衣服,阳光明晃晃的,碧空如洗,她突然想起身处雾都的我应该没见过这么好的天,不由得拿起手机给我打电话,问我在重庆过得好不好。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想象着一道道母性的光辉踏过千山万水正照耀着自己。之后我妈便跟我聊起她最近想学隔壁陈婆婆那样买份保险,说等哪一天自己“离开”了,起码还能留点什么给我和我爸。
我突然间沉默了,心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下。
我妈见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动静,便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急忙补了一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别多想,啊?”我在电话这头半晌才应了一声“嗯”,之后没说一句话,只听见她又在电话里叨叨着:“昨天看天气预报,重庆市又降温了,你自己衣服多穿点,饭多吃点,不要怕多花钱……”
妈妈,我特别想像小时候那样矫情地喊你一声——
你是个大美人。
不准你老去,不准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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