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蹊跷死亡
上午,训练营战术训练场。
莫江龙正给预晋升为班长的骨干们做匍匐前进的示范动作,装在迷彩服上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就倔强而持续地“呜呜呜”震起来,虽然胸前有麻酥酥的触感,但百余双眼睛盯着他专注地看着动作要领,实在没法接听,但那边似乎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刚停下几秒钟,就又震起来,一遍,两遍……一直到莫江龙把一套动作从头到尾做完,“呜呜呜”的颤抖仍旧没有停止。
“好,下面大家自行体会一下动作。”那边安排完,莫江龙这才摸出衣兜里的手机,一看,和猜测的一样,能这样坚持不懈震动他的真是柳心月。
“喂,心月。”他忙不迭接起已经震到有些发烫的手机。
“干嘛呢,老不接电话?”那边声音急切。
“训练呢,啥事?”
“你能请假吗?”
“怎么了?”
“下午到滨海,大事,你到了就知道了。”
“可是。”
“真的,你得来,十万火急。”
“那——好吧。”
“我等着你。”
“哦。”
“直接到我单位门口,到了打电话。”
“嗯。”
那边挂了电话,这边却为难起来。虽说铁了心准备转业,但现在还是训练营的营长,百十号战士等着跟自己学了本事回到原单位当班长呢,这不节不假的,突然提出到滨海,莫说上面批不批,就连自己这里的关口都暂时过不了。可是,他又想起柳心月,那样急切地打来电话,肯定有重要的事,思来想去,他还是硬着头皮给训练团的政治处主任打了电话,那边倒没多问,只是说协调参谋部的副参谋长代他顶班,填个请假单送到干部干事那里就可以走了,他松了口气,正准备收拾东西下山,那边却又打来电话,说副参谋长正带人推一个接待上级工作组的汇报材料,下午大概过不去,要到明天上午,问莫江龙能不能等,话到这份上了,他总不能说不能等吧。只能放下东西,继续等着。第二天上午早饭后副参谋长到位,他才紧赶着去坐长途汽车。
打算提前预报一下柳心月,一路上拨打电话,回复却总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想着是柳心月赖床还没起来,或者在公司开会暂时关了手机,但猛然又想到,柳心月关机的情况似乎从未有过,就陡然焦虑起来。
到了曾经熟悉但离开后却再未涉足半步的金色海岸项目部外面,继续拨打柳心月的电话,那边仍旧是关机状态。莫江龙实在不愿意,但迫于无可奈何,不得不硬着头皮拨了之前在金盾海岸时一个经常交往的包工头的电话。
“柳心月?你不知道?”那边的语气在惊厥里渗透着恐怖。
“我不知道——怎么了?”莫江龙大气不敢出,等待着恐怖的结果。
“柳心月昨晚上突然发病,送去医院了。”
“什么病,现在怎样?”
“急病,人可能没了。”
“啊,你说什么?”莫江龙耳朵嗡嗡响。
“人没了。”那边哀叹,“你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咋说没就没了。”
莫江龙傻掉了,这个结果太过残忍,让他猝不及防。
他突然想起来问:“哪家医院?”
“人民医院。”
莫江龙挂了电话,疯子一般拦了出租车赶往人民医院。
是的,没错。他不愿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经过一大圈的打听和询问,他爱在心里,想在心里,惦记在心里的柳心月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莫江龙揭开白布,面色煞白的柳心月安静地紧闭着双眼,像睡着了一样,莫江龙多希望她是睡着了,期盼几个小时后,当她解除了疲乏能够再次苏醒过来,但这已经是天大的奢望,柳心月走了,永远地走了,就像他青春岁月里那些匆匆滑肩而过的美好,都留在了远去的岁月里,不能再和他相伴而行。
莫江龙抚摸着柳心月的面庞,任凭泪水静悄悄肆意横流。
往事不堪回首,可是,往事又一幕幕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生活就是这样的折磨人,毫无征兆地让她走进他的生活里,又粗暴地让他们分离。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莫江龙哽咽地看着柳心月的遗容,“可是你答应过我不再纠缠进弯弯的事情里,要爱自己,要好好生活。”他擦一把泪水,“我也知道,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你想找到害死弯弯的人,可你只知道知恩图报,却不知道弯弯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她的世界你完全不懂,你原本就不应该和她走得那么近,更不应该让她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也怪我,没有告诉你真相,让你一意孤行走在了你不应该走的道路上,你放心吧,就像你不会让弯弯那样走了一样,我也不会任凭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走进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莫江龙轻轻关上了门。
“我是柳心月的家属,我想知道他的死因。”
“突发性心肌梗死。”医生翻看着病例。
“可她从未有过心脏疾病的医学记录。”
“这个——从她的症状看,确实情况特别。”
“会不会——”莫江龙问,“她是被谋杀?”
“这个——”医生吓了一跳,有些磕巴地说“我——我们——只做医学上的诊断,不能——不能对这个妄下结论。”又说,“这是警察管的事。”
“我怀疑她是被别人害死的。”莫江龙盯着医生的眼睛。
“这个——这个真不好下论断。”医生坚持。
“那——我想问一下。”莫江龙靠近医生,“一个没有任何心脏疾病诊断记录的人,突然患心梗的几率有多大?”
“这个。”医生犹豫一下,“不同人群不好说。”
“定期做体检的青年人呢?”
“如果定期体检,心脏病应该早期即被诊断。”
“那已经确定没有心脏疾病,患心梗几率多大?”
“心梗的成因一般程度上都是冠状动脉斑块形成,心脏健康的人在体检中如果有胆固醇和甘油三酯升高的情况,也可能间接引发心肌梗死。”
“那——这几种情况都没有呢?”
“那么——”
“那么什么?”
“理论上不应该心肌梗死。”
“但理论上不成立,却出现了呢?”
“有两种可能?”
“什么?”
“一种是医学上暂时无法解答的特殊情况。”
“另一种呢?”
“外力作用。”
“也就是谋杀?”
“这个——不好定论。”
“谢谢医生,我知道了。”
“人都走了,一段历程也就结束了。”医生安抚莫江龙,“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命中遇到谁,又冷不防走丢了谁,我们只能做自己最大的努力,然后听从命运安排,有些东西过去了,就任凭风吹雨打落花流水,又何必苦苦追究结果,就算有了结果,又能改变什么呢?”
“能让自己心安。”莫江龙回答。
“心安不安,只有自己知道。”
“不对。”莫江龙伤神地说,“逝者也知道。”
他决心去找答案,他确定一定有答案。
同在金盾海岸的刘金刚没有想到送去人民医院的柳心月会那么快就不治死去,精灵古怪的一个小姑娘,说没就没了,整个工地都沉浸在灰暗里。他心里不美气,晚上就去工人宿舍找包工头老宋下棋,老宋却非拉着他喝酒。
老宋大名宋金宝,山东郓城人,四十出头,魁梧,实诚,早年拉了一帮子老家的乡亲到滨海找活干,正赶上房地产红红火火的高潮,就立了门户自揽工程,很是赚了一笔钱,但乡亲们觉得一起出来打工,他们赚辛苦钱,老宋却干活少挣得多,就闹别扭,生矛盾。老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己从原来的队伍里只身离开,在劳务市场找了几十个人另立了门户,时日不长,那边的队伍散了,就又来找老宋,老宋闭门不见,并立下规矩,他的工程队里老家的人一个不要,他“五湖四海皆兄弟”的理念深得人心,工程队也风风火火地顺风气势,从最初的几十人到最多时候的一百多人。老宋不亏待工人,大家也都愿意跟他干,可这个老宋有一点不好,就是爱神神叨叨装神弄鬼。
脚手架掉落,他说是惊动了地公爷,就从庙里请一尊菩萨像敬起来;工人受了伤,他非说天神让工地见血开光,绝对要燃上几根香进行一番祷告。他就这样成年累月神神叨叨地坚持着,工人们见怪不怪,也都跟着他信了这一套,所以发展到后来,但凡工地上有个风吹草动,他无一例外都要请“神仙”帮忙。上回罗炳南突然没了音信,他就跑到赵和平那里说是可能工程的地基挖得太深惊动了哪路神仙,要到庙里请大师做法事,被赵和平嘲笑了一番,没有结果,他怏怏不乐地回到工地,自己燃了几天长香,这事才算过去。
几个外卖的凉菜,一瓶简装的白酒,吃着喝着,老宋又开始老调重弹。
“刘经理,咱要重视哩。”
“重视啥?”
“上回不见了罗炳南,这回又没了姓柳的小姑娘。”他瞅瞅四周,压低了声音说,“工地犯了鬼神,不把他们请走,以后还指不定会有啥事呢?”
“犯了鬼神?”
“嗯,人神为鬼,天神为神。”
“你怎么又来这一套?”
“你看,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个态度。”他无奈地说,“老人家都说过,迷信这个东西,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你们就是犯了不信的经验主义错误,事实证明不能不信啊,你看,这一个接一个的事,都是不信招惹来的。”
“纯属巧合。”
“巧合?”老宋激动起来,“一个大活人罗炳南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是巧合?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说没就没了,这是巧合?”他嘶哑着声音,“这么多年了,我在滨海干过的工地没有几十个也有十几个,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事,可现在却接二连三的发生,你说说看,除了鬼神发威,还能有什么原因,你看吧,要是不做法事,大事情说不定还在后面呢。”
“别耸人听闻?”
“我怎么会耸人听闻。”老宋几杯酒下肚,面红耳赤,说话也激动起来,边说着手边在空中比划,“你知道吗,那天晚上罗炳南还好端端地坐在我对面,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人了,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大活人就那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他喃喃说,“你信不,他就被鬼神关在工地的某个角落里。”
刘金刚被渗出一身冷汗:“老宋你别吓我。”
“不是吓你。”老宋酒越喝,叨叨起来越精神,“那天晚上罗炳南就坐在你那个位置。”老宋指了指刘金刚,“他请我喝酒,说是有急事,要预支一个月的工资。”他抿一口酒,继续说,“你想想,一个小伙子只身在外,有了难处也找不着别人,把我当成大哥,肯定是找我了,再说了,人家小伙子也会来事,咱把人家酒喝了肉吃了,总不能把嘴一抹,对人家请托的事情说不行——这也不是咱的行为风格,说实话,我能喝他的酒就敢应承他的事。我就问他,要钱干啥,他说有急事。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好细问,谈女朋友了,赌钱输了,还是寄回老家给爹娘,这也都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就问他五千够不,他说够了,我当下就打电话叫出纳取了五千块现金拿过来给他。”老宋比划着,“我没让他打借条,也没给他规定还钱的时限,我相信罗炳南是个实在小伙子,做事有谱,可万没想到,一顿酒后,他竟人间蒸发了。”
“你们——在罗炳南失踪前一晚喝的酒?”刘金刚警觉起来。
“那还能有假?”老宋掰着指头,“三号凌晨不见他的,我们二号晚上一起喝的,不对,确切地说,是从二号的晚上一直喝到三号凌晨。”
“喝到三号凌晨?”
“对,一点儿没错,最后一趟上厕所我记得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半,撒完尿回来我们又喝了一会儿,酒完了,他说去拿,小伙子也是有意思,有没有酒他都不知道,转了一圈回来,两手空空,又嚷嚷着要出去买。”
“出去买了吗?”
“买啥呀。”老宋说,“大半夜的,到哪里去买?我就说了,今天就这样吧,不尽兴回头再喝,到时候我备酒菜,绝对都能喝得痛痛快快。”
“然后呢?”
“没然后了。”
“散了?”
“散了。”
“几点。”
“哎呀,大概两点吧。”他沉吟一下,“可能还要晚。”
“两点半?”
“嗯——也差不了多少。”
“你喝的咋样?”
“还行。”
“晕乎没?”
“有点。”老宋摊开手,“但是再来半斤绝对没问题。”
“罗炳南呢?”
“他酒量不行。”
“不如你?”
“这个——咋说呢。”老宋比划,“一对一他肯定干不过我。”
“那晚你们喝了多少?”
“两斤。”
“白的?”
“当然白的,还能两斤啤的。”
“罗炳南喝到晃悠没?”
“晃悠,肯定晃悠。”老宋回忆,“他嚷着回去取酒的时候把头都撞在了柱子上,你说,他怼到那硬家伙上也不知道疼,搓一搓跟没事一样。”
“散了你就回去睡觉?”
“睡觉。”
“罗炳南呢?”
“也去睡了吧。”老宋说,“就他喝成那样,除了睡觉也没法干别的。”
“可他怎么就不见了?”
“他远不了。”老宋举着酒杯子的手在空中转一圈,“我都说了,那小子远不了,肯定在这工地的哪个角落里,说不定正睁大了眼睛看着咱们呢。”
“那你说——”刘金刚问,“他能藏在哪里?”
“得问鬼神。”
“怎么问?”
“请大师来,做一场法事。”老宋说,“准能都弄明白。”
“你这个老宋。”
“迷信也是科学,我就知道说服不了你们。”老宋闷闷不乐,“为了兄弟们的安生,我给你说,不让公司花钱,我自己花钱也行,可就这,张总都不干,说传出去怕影响房子销售,真是闹不懂,这些老板们都是怎么想的。”
“你当了老板就知道了。”刘金刚调侃老宋。
“当老板。”老宋哼一声,“我看还是当我的包工头自在。”
两人一直把酒喝到见底,老宋才哼哼唧唧一摇三晃地回他的房间睡觉。
老宋的一番话让刘金刚愈发精神。他一直琢磨着老宋说过的几个关键词:喝多了,凌晨两点半。再联想到那天伍清华组织的突击行动是从凌晨五点左右开始的,就算罗炳南预谋离开,似乎也没有更为合适的时机,加之小马调看了周边所有监控摄像头,里面都没有罗炳南的影像。或许——就像老宋说的——他自己的想法先把自己激了一个哆嗦——罗炳南就在工地里。
是,或者不是。峰回路转,一扇大门已然在刘金刚的面前开出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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