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听说过《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的故事——一个美国的女作家,与一个英国旧书店的男店主,通信达几十年之久,极其投契,俨然知己相待。
她给正处于战争中物资匮乏年代的书店寄去食物,而他为她寻觅稀罕难得的书,却直到告别人世,他们都缘悭一面,着实令人唏嘘。
但从某个角度看,他们也许做了最合适的选择。
通过文字认识一个人,必然带有片面性。一个人在书面表达的时候,极容易掩饰真性情,而表现出有异于己的,朦胧虚浮的一面,即带上“人格面具”,说极端一点,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ABC谋杀案》里的连环杀人犯,凶狠残忍,暴力冷酷,但是在写给侦探波洛的信里,却措辞冷静,而有礼。
也许你爱的,也许你欣赏的,不过是闪烁在文字的迷宫和城堡当中的那个不确切的身影——这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模糊效应令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但若吹毛求疵,追根究底地到现实生活中来应证,很难保证不会使内心深处既定的一种形象设定分崩离析,南辕北辙,或者荡然无存。
他们彼此都是聪明人,也许觉得跋山涉水,漂洋过海相见,会遭受一种打破心理平衡的风险,那样得不偿失,不如维持现状,互不打扰,安于所遇。
以这本小说为媒介改编的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活用了原著的框架和形式,却改变了故事的结局。
汤唯扮演的逃债女,和吴秀波扮演的美国白领之间,阴差阳错通信往来,兜兜转转,最后在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相逢,一段爱情水落石出,俊男靓女,相见欢喜,彼此会心一笑,但是,这是电影。
她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木讷沧桑,脾气孤僻的大学教授,而他幻想她是一个性格活泼,天真美好的年轻女孩儿,事实是两个人都看走眼,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导演和编剧需要他们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一切意外都不足挂齿。
但现实生活中,往往是另一幅样子——
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怪自己看走眼,要么失望透顶,就此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差强人意,不再怀抱幻想,久而久之,同样相忘于江湖,总之,辛辛苦苦两厢情愿堆砌起来的美感尽失。
在爱情里,谁也不是皮格马利翁,顺着心意雕刻一座石像,怎样的五官,怎样的玲珑曲线,怎样的发式,都按照自己的喜好处处落实,她是石头,一声不吭,任人宰割,自然和平美满,但平凡人血肉之躯,谁甘心情愿委曲求全,扔进熔炉再造般地,活成对方眼中的完美小姐,或者完美先生,撑得住一日,也撑不住一时,何必如此辗转辛苦?
即使在恋情开始时候的一段甜蜜期,彼此会得甜言蜜语,显露无穷耐心和魅力,但时日久长,乌鸦嗓终究是乌鸦嗓,大灰狼变不出小绵羊,狐狸尾巴藏不过天亮,忠实泉的水该往天上喷一分也不会少。
永远不要奢望单凭一场恋爱就能使对方一劳永逸地改变,ta所谓的你胖一点没有关系,邋遢一点没有关系,不爱说话没有关系,不过是没有刻骨铭心,落到实处地感受和经历,等到你真的胖起来,房间衣服垃圾扔得到处都是,每天打游戏看电视当ta透明空气你才会知道所有的没关系都是有关系。
该介意的他始终还是会介意,该挑剔的他一分不少地都会挑剔。
所以爱一个人,如果你不能够接受对方的真性情,那么也就没必要胡搅蛮缠,自欺欺人。
如果你是因为穿着锦衣华服而被爱,终有一天你得一丝不挂,如果你是因为言语漂亮而被爱,你也总会有噤若寒蝉,谁也不愿搭理的时候,如果你是因为才华横溢而被爱,你知道,创作能力令人交口称赞的莱蒙托夫也最终江郎才尽,就连莎士比亚也难逃握不住鹅毛笔的时辰,何况是区区薄才的一介凡人。
王尔德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里,那个惊为天人的美男子,因为在戏院里一睹西比尔扮演莎士比亚女主角时候的娇艳美丽,夺目风情而沉沦爱上,无法自拔,对她展开汹涌攻势,但因为西比尔透过这个男人的爱情而终于开天辟地头一回感到自我的存在,拒绝再顶着奥菲利亚,苔丝迪蒙娜或者朱丽叶的光环言语行动,于是在演戏的时候失去了出神入化,如醉如痴的灵性状态,从而使得道连格雷灰心丧气,愤怒不已,并且断然提出取消订婚的要求,终于西比尔心力交瘁,悲伤不已,郁郁而终。
这样的悲剧无独有偶,《红与黑》里的于连,他爱上德拉莫尔小姐,因为她“窈窕的身材,高雅的打扮,白嫩的双手,漂亮的胳膊,‘从容’的举动,使他浮想联翩,而他爱上的正是他自己的想象。而为了增加想象的魅力,他把她当成一个卡特琳德美弟奇王后”,他把她当成巴黎一样爱,但爱来爱去都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意乱情迷,因为德拉莫尔小姐不仅有这样天赐的容貌与姿态,她还有时而刁蛮任性,高傲刻薄的脾气,而这些,与于连从前深爱过的德雷纳夫人的温柔体贴,小鸟依人都截然迥异,格格不入。
不仅于连无可救药地自欺欺人着,连德拉莫尔小姐本人也并非没有私心——熟读卢梭爱情小说《新爱洛伊丝》的她只憧憬着伟大的爱情,是“法国亨利三世和巴松皮埃元帅那个时代的英雄情感”,她渴望的是一个真正“配得上”她的人,她厌恶会“叫人打哈欠的爱情”,她在于连身上看到了一个未来前途无量,而且性格坚强上进,精神丰富独立的男人形象,所以她觉得他是配得上她的,“她的乐趣正在于拿命运来赌博”,如果来日她发现自己这一局马失前蹄,她就会马上“把他甩掉”。
她看到了于连的谈吐不俗,勇于上进,聪明绝顶,却没能领略到于连的三心二意,敏感多疑,不择手段,野心蓬勃,以及隐藏在本性里的根深蒂固的对贵族的偏见,虽然他最终的夙愿不过也是跻身贵族的行列,但他终究无法和谐共融——他骨子里始终是那个木匠的儿子,所以可想而知,她终究会面临失望惨败的结局。
她向往小说里销魂的爱情,却在和于连幽会缠绵时候发觉,自己想象中的,和实实在在的情感体验,迥然不同,于是开始反思羞愧,自己是不是真爱于连。
他们的爱情,注定以悲剧收场,因为他们心照不宣地,爱着想象中的对方,而刻意去粉饰,去回避对方天性里的另一面,像斯嘉丽深爱着表哥艾希礼,因为在她的幻想中,这个忧郁深沉的男人,骨子里是爱着她的,却没能料到,从始至终,他不过只当她是一个泪眼朦胧,饱含深情眷顾的一个生气勃勃的梦,是一种象征性的气质,一种氛围,一种符号,是他心底向往的却无法捕捉无法靠近的一种生命状态,而不是生动具体的她的人。
亦舒是清醒的,确切地说,是亦舒小说里的女性是清醒的,每当有男人饱含深情地说,我愿意为你改变,无论什么牺牲我都愿意承受,她笔下俏皮独立,智慧脱俗的女子就会冷言冷语地说,不必不必,何德何能,承受不起,你是怎样,做你自己就好,感情高贵,在于你情我愿,谁也不必勉强,勉强没有幸福,谁也无需牺牲,免得来日方长,诉苦连连,以此实施精神绑架,时时强调,我曾为你如何如何,你如何对得起我云云,你不是我杯茶,前方会有玫瑰,大丈夫何患无妻,总有人舍得欣赏你,不必你脱胎换骨。
如果你爱她的阳光明媚,那么你最好也能够爱她夕阳西下的冷洌清凉,如果你爱她笑容灿烂,那么你也该当得起她悲伤失落时候的愁眉不展,如果你爱他精力充沛,敢做敢当,宽阔的胸膛,那么你也该体谅总有些时刻他也会敏感脆弱,无助胆怯似寂寞的少年。
否则,也不必费心费力,伤筋动骨地谈爱了,做朋友或者路人比较好。
最俗套的话,却是人生至理名言——强扭的瓜不甜,谈感情或者做事业,也许概莫如是。
网友评论
有些人即使很喜欢,也没有必要为了那种喜欢而把自己变的陌生和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