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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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我校长的妈，我和校长一个姓，按辈分得问校长喊“叔”，老太太自然就是我的奶奶。校长两口都是老师，家有一个三四岁小儿子需要奶奶时时在校照看，所以我们就天天见面。

刚上班那天，我谁都不认识，又赶上开会，无可奈何地站在人群，像在晒一件成色不好的衣服，既不得不晒，晒吧又有点难为情。刚站好，底下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开始议论，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我。一抬头，这么多忽闪忽闪的眼睛，吓得我连连倒退。

又能退到哪儿呢？往新同事堆里站吧，他们是一伙儿的，有相似的羽翼，而我带着点新人的气息，不知该如何插话。我低着头去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下，刚鼓起勇气走下台阶，又被新环境的陌生感打回了宿舍。

缓了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的老人坐在楼梯口的圈椅上，怀里抱着校长家的小儿子，别的老师热闹地跟她说话。她六十多岁，头发白得不多，大耳垂，很富态。一只手抱着孙子，另一只扶着一个椅子的把手。我猜他就是校长的妈。偷偷的观察，她是一个很有福相的人，爱笑，笑起来眉眼慈祥。我偷偷看她的时候，她也在时不时地看我，我顿时尴尬 了，检查了一下自己穿的衣服，还算得体，才稍微放松了些。升完旗，她朝我招招手，我微笑着回应了一下，看见她的胳膊一直伸着，于是就走到她身边。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笑眯眯地问:“娃呀，听说你也姓孟，咱们是一家的，你知道不？”

我顷刻间没有了防备，是的，我们是同姓，不乱辈分的，就赶紧叫了一声奶奶。奶奶高兴起来，说:“你来这儿可不要把自己当外人，这儿就是家，以后缺啥了跟奶说！”

就这样话赶话，不一会儿竟然有了亲切的感觉。我非常感谢我的姓氏，既让我可以经历一场盛大的相遇，又摆脱了跟新环境的格格不入，还让我以后的路看似平坦起来。那时候我离家百十里，离娘家也百十里。怎么看都像一根逐水浮萍，被奶奶这一说，突然就落地生根，有亲有邻了！

有次我跟一个发小说我学校的爷奶叔婶啊一大家子人，发小龇牙咧嘴地问，你们是家天下吗？

哈哈，别乱了，就是一场缘分吧！

02

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也素未谋面，但是奶奶待我还是不同别人的，有点儿格外亲。

我每次星期天下午坐班车，六点多能到学校。夏天六点时间尚早，我会先跑奶奶家报个到。于是她有了牵挂，老在院子里等我。小院很干净，东头有一棵梨树一棵柿子树，下面有个压水井，旁边养着鸡鸭。她平时喜欢伺候畜生儿，常给我说鸡鸭鹅长得多快。

鸡下蛋的时候喜鹊老是趁人不在去吃鸡蛋，奶奶就要按时回家赶喜鹊。据我观察，村上的喜鹊比鸽子肥大，路上骑电动车的都快到跟前了，它们才抬腿儿跳几步，人来鸟不惊。电视里喜鹊都是吉利的象征，原来是个小祸害，刷新我的认知。

奶奶得过高血压，走路有点蹒跚，下课能看见她的身影就开心，潜意识里，她是我的依仗。

奶奶家外面有个小菜园，有一次我回去，里面的豌豆花开了，粉色的、玫红色的、紫色的，像一只只迎风震颤的小蝴蝶。我拍图发了朋友圈，过了几天，奶奶邀请我回家吃豌豆。她知道我最喜欢吃地里长出来的食物。她常常嫌我胃口不好，说，娃儿呀你想吃啥咱回家我给你做去，奶啥都会做！

很感动。

我也不作假(装模作样），有时候晚上不想做饭我就跑回去，奶奶给我做面条，面条是她亲手轧的，我负责洗菜。做好饭，第一碗盛了一满碗，那是我的。我不忍拒绝，吃到撑。后来有一次吃饺子，我实在干不下去，奶奶看出来了，把我剩的饺子拨她碗里，嗔怪我“吃受假(胃口不好）”。

她真像我的亲奶奶。

行走一百多里，本来是为了上班，没想到竟是回了娘家，还很受宠，不得不说，我还是很有福气的。

03

我对学生有点严格，家庭作业写不完我要让他们补出来，免不了让学生留校。因为农村的家长都很忙，接孩子时便有了意见，而我自以为占理，又喜欢硬碰硬，几个回合下来彼此都疼，我很委屈。

奶奶看我士气低落，偷偷跟家长说:“谁都想叫学生教好，你看人家多负责，管学生连饭都吃不嘴里。”

她德高望重，是有名的金牌调解员，而且附近都知道我是她的“孙女”，会给她面子的。再说了，老师的付出家长也有目共睹，都是一腔热血为学生，奶奶一搭话，许多小事就和和美美地过去了。

奶奶豁达乐观，避开了正面冲突，将矛盾化解于无形，还安抚了每一个人，别看上了年纪，比谁都明事理一些，我们私下里都称赞奶奶“智勇双全”。

中午在校我若做饭，也习惯给奶奶端一碗，她吃得也少，我俩一对儿赖吃受(不好好吃饭的意思）。我俩常说，从吃饭上看，我俩真是奶孙儿俩哩！那时我担心她吃不好饭没劲儿，追不上她活蹦乱跳的小孙子。看孩子自古不是轻松活儿，她常说她累，但是又舍不得不管，和我们上班差不多，“工作”五日制。刮风下雨例外，她在家打个小牌，不论输赢那种，很有追求也很逍遥呢！

我说，奶，你会打牌我不会，你得教教我，可别失传喽！我奶哈哈笑，说，你学啥都快，一晌都能学会。

我奶真会夸人。其实我的不会是真不会，连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都不是，而是那种彻底不会。可她固执地认为她的孙女天下无敌，弄啥啥中，我也欣然接受，假装很聪明。

那时刚从教不久，我无法坦然呼之欲出的命运，不知道有多少劫难等着我，往前走是福是祸我都参不透，但是奶奶总能把我说得前途无量，手可摘星。

有一次给她端饭，奶奶一把把我拽到屋里去了，说，娃儿，不能隔着门槛递吃的。

原来我礼数不周全啊！我喜欢奶奶的性格，有一说一。“从无字句处读书”，跟着她我能进步不少哩！

因为学生们中午也要在学校吃饭，我就得迅速吃完饭管学生。一天三顿饭，洗洗涮涮，再加上上课和改作业，搞得我新手上路，头昏脑涨。为了保证教学，只好从吃饭上克扣，一天两顿饭能保证都不错了，从而节约时间。人精神紧张加上过度劳累是会生病的，我的宿舍常备咽喉片和退烧药。感冒药不用备，一来吃药也没用，二来，轻伤不下火线。我病的时候，就趁中午放学吃饭时来一片退烧药，然后蒙头就睡。等到出一身汗，我又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继续工作了。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我的病不像真的，像装的，前后差别太大了。奶奶时刻关注我，看我中午不去做饭也不吃饭，就给我留饭。然后，拖着病弱的身体从西头跑到东头，跑上几个来回，给我端饭端菜。对于常人来说轻而易举，对奶奶，跑这几趟是一种变本加厉的挤压。她病了之后腿脚不灵，天天追着孙子跑已是极限，还得百忙之中操心我，劳心劳力，很挑战。

她心疼我离家远，生病难受；我也心疼她上了年纪，辛苦劳累。一老一少，相互提携 ，抱团取暖。相依为命的的日子，有苦，也有甜。

那几年在校，因为有奶奶的照顾，硬是有了家的味道，而浓浓亲情，在日常小事中涓涓流淌，未曾停歇。奶奶内心的柔软，一直为我敞开，触手可及，宽广无垠。只要我要，只要她有，她就不遗余力地给予。我常想，何德何能，配得上她一番深爱。如果生病这事儿能够商量的话，我一定节约生病，让我病在在节假日，这样就不那么劳烦奶奶了，我的自责也会少一点。

04.去年我受中心校领导安排给老师们讲了一节写作课，内心很惶恐，因为我入职时间短，觉得没资格讲，又怕讲砸了。我天天坐在宿舍准备资料，精心打磨，没咋跟奶奶说话。有一天她突然眉开眼笑地说:“我听说你去给老师们讲课了，现在中用了么！”

她是由衷地为我开心。刚开始教学她怕我摸不着门道，一天到晚交代:“这学你早晚能教好，你学东西快，心里灵巧，可不是那笨人，等你能踢能咬了，上哪儿领导们都稀罕！”

领导们来听课，她鼓励我:“好好讲！咱就是干这哩，叫咱讲咱就讲，不推辞！还得讲好！”

这样朴实有力的话，这样深情款款的话，这样让我无以为报的话，我的奶奶都曾多次坚定地说给我听，源源不断。

奶奶的话让我无畏无惧，坦坦荡荡。

她让我知道——小困难不值得怕，大困难也不用怕，怕也没用。

我在她的期待中勇往直前，披荆斩棘。

05

教了三年级之后我尤其忙，除了上课还想写稿，又想多读书，还要带学生投稿，很少有时间跟奶奶聊天。

趁下午放学早也没有留学生，我悄悄出了门去奶奶家。奶奶很高兴，扒开抽屉给我找零食，居然是哄弟弟用的饼干。呵，一不小心享受了儿童级别的待遇。

爷爷烧火，她轧面条，我洗菜，一会儿就是一锅香喷喷的饭。

头一碗很满，还是我的。

吃饭的时候，我看见树下养着着几只兔子的笼里竟然还有一只大公鸡，它踱来踱去，与兔子相处融洽，无限和谐。鸡兔同笼，古人诚不我欺。

奶以为我看上了她养的鸡，慷慨地说，大公鸡送你了，放假的时候抱回家，过年杀杀吃。

我滴神！拉车上咋办，叨(啄）我咋整，空手来的，还兴带个活物回家哩？

06

临期末考试前我们在学校吃午饭，奶奶突然问我:“娃呀，你今年能调走不？”

乡村教师任教满三年可以参加选调回城考试，而我，已经马上够三年了。

奶奶在学校的时间比我教学的时间长，她看着麦花开了又落，看着一茬茬老师来了又走，她知道我也许会走那条路的。

每一段遇见都有期限，注定了的，无法改变。

我顿时哽咽了。

奶奶说了那句让人心痛的话:“你要是走了，奶可是会想你哩！”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