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儿

作者: 卜玉霞天地 | 来源:发表于2017-08-26 11:20 被阅读18次

    天渐渐地暖了,这春的风里头有刀子的尖利,也有花朵的暖意。我是早春的草芽子,我是刚刚出窝的小野兽,我是天上挣脱了线飞着的风筝。我什么都是,我什么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傻傻的,野野的。没有什么我不敢做的,也没有什么我不想做的。天那么大,地那么广。

    邻居家三奶奶的高粱秆子又在吹口哨呢。你听——

    “呼——嚓,呼——嚓······”这声音啊,就像母亲给每个小孩子把尿的嘘嘘声,欲出不出的。我就站在我家院墙的墙根下,抬头看看,三奶奶家的高粱秆子比手指头还粗呢。

    我兴奋了,踮起脚尖,抬起胳膊,轻轻地攥住高粱秆子,一点一点地往外抽。

    就快抽出来啦。我要用高粱杆的最顶端那一节,做个风车呢。那一节,我们叫它酱杆。酱杆的外皮叫做细敏。把细敏剥开,里头就是咯噔瓤。做风车就用到这咯噔瓤,也就是掰下来那么一小节,不到两公分的样子。我准备做一个漂亮的风车,然后把风车插在这长长的高粱杆上。那样,我的风车车就会顺着风刷刷地响个不停了。

    “新霞,你干啥呢?”

    我的心陡的激灵了一下,三奶奶用卡子卡住头发的脑袋出现在了墙头上。

    “三奶奶,我,我,我想做个风车。”我吞吞吐吐地,不敢看三奶奶的眼睛。

    “你这是偷,你知道么?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新霞啊,你要是用酱杆就跟三奶奶说,可别这样子偷偷摸摸的。高粱杆拿走吧,大大方方地拿,三奶奶也不是啥小气的人啊。”

    我低了头不说话。

    三奶奶把高粱杆抽出来递给我,我欢喜地接过来,高高兴兴地回家做我的风车。

    我拿来一张美丽的四四方方的纸,对角使劲折了两下,然后,用剪刀在每个印痕上小心地从顶点剪了。再把裁好的一小段咯噔瓤放在方纸的中心。之后,我把四方纸的四个角粘在咯噔瓤上。风车朝着一个方向,像一朵盛开的曼陀罗花。

    通常,做好的风车需要把浆糊晾干才好。我等不及晾干,就把风车插在了高粱杆上,又把高粱杆插到院墙上。风车就呼呼地转起来啦。我的思绪也跟着这风车呼呼地转啊转啊。

    也是这样的春天,地里头的草刚刚冒芽,蓝蓝的天很是高远,天还是冷的呢。几只风筝却迫不及待地飞,带着幽怨的模样。忽的,有只就没了,许是落了,许是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羡慕的很,家里却没有做风筝的竹子片,只有高粱杆。于是,我就用高粱杆做风车。

    我忙活了半天,做好了两只风车,一只是自己的,一只是送给大林子的。那风车也是用白纸糊的,浆糊也是还没有干透呢。白色的风车就像盛开的曼陀罗。我又在每个曼陀罗的花瓣上画上点红,就像火一样,大林子见了一定会喜欢的。大林子的姑姑见了也一定会说:

    “这么好看的风筝?新霞,是你妈做给你的么?”

    我也一定会纠正她:“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大林子也一定会露出欣喜羡慕的神色。然后,我们俩就手拉手到地里头放风车去。

    不到十分钟,我就飞到了大林子的姑姑家。大林子的姑姑看都没看我。大林子似乎也是一脸的心事。我把风车递给大林子,要她跟我出去玩。大林子看着她姑姑,她姑姑好半天才说:

    “你去玩也好,就去咱村自留营那个路口玩,不许去别处啊。······”

    我们高兴了,我教大林子用手往前一送一收地玩着风车,并向自留营的方向走去。

    自留营那里有杨树林,杨树正开着花,像长长的毛虫子。我们踩着毛虫子,风车在我们的手里转的刷刷响。我推送着风车,还嫌不过瘾。

    “大林子,咱们去大坝那边看看吧。”

    “别去了,那里有坟地,不好。”

    自留营巴掌大的地方,我们俩像是拉磨的驴,转了一圈又一圈。待我们转到第十圈的时候,从村口的方向来了一个人。大林子看着我,说:

    “我爸来了,我该走啦。”

    然后,大林子拿着风车,坐上了他爸爸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座上,走远了。

    我手里拿着风车,在自留营的那个小树林子里,怅然若失地转动着风车,风车上的红着了火,燃了一会,就灭了。

    大林子走了,回了老家,从那以后,大林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大林子是我儿时的伙伴。她家是滦河南边乐亭的,她妈妈死了,她爸爸就把她送到她姑姑家给养着。

    大林子比我小一岁。干啥都是笨笨的。但我喜欢跟她一起玩,差不多是形影不离。也许,我只有从她的身上才能找到一种优越感吧。

    我们春天挖野菜,夏天抓青蛙,秋天撅甜杆或者找野葡萄,甜杆其实就是玉米杆,有的玉米杆会很甜。那个时候,玉米给收走了,剩下玉米杆,我们就找那种很甜的甜杆,像吃甘蔗一样来吃,很甜的。冬天呢,我们就捡干棒。干棒其实就是风从树上刮下来的树枝,是干的,用来烧火。冬天用干棒烧炕煮肉别提多带劲了。

    大林子就是笨笨的!

    挖野菜的时候,我挎着大篮子,她挎着小篮子。我一会就挖一篮子,她呢,半天还不到篮子底呢。没办法,我就帮着她。

    “这个水浇菜不能要。这个娘娘拳头也不能要。啊呀,你这都是挖的啥啊,快别帮忙了,越帮越忙。”她皱着眉头。

    我好生地奇怪:“为啥啊?”

    “我姑姑说了,给兔子挖野菜,只能挖苦麻子菜。”她话语里都透着无奈。

    哎,我无话了,苦麻子菜,不就是苦菜花么。那菜里头尽是奶,挖的时候,奶蹭到手上,手指头都是黑的。我看看大林子的手,手指头是乌青的,像是拿过碳呢。

    “你姑姑真是挑剔啊,我家也有兔子,啥也吃。”

    她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了,怕她伤心。我听人说,她姑姑待她不好,天天让她刷锅,洗碗,还要扫地,倒灶坑里头的灰。我知道啥叫寄人篱下了。她也没有妈妈,好可怜啊。

    “大林子,你妈咋就没了么?”我到底是忍不住,憋了半天,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我爷爷踢死的。”她很平静地回答。

    “你爷爷为啥踢你妈妈啊?”

    大林子白了我一眼,“我哪里知道么,这些,我还是听别人说的呢。”

    是的,关于这个问题,我问过大人,可是,他们谁也不说。他们只是乜斜着眼睛,鼻子里头发出哼哼的响声,像是猪在睡觉。然而,等我不问了,那些大人却又大声地讲起大林子的母亲来,像是讲着很有意思的笑话。

    “哈哈,大林子的娘,可有本事了。去赶集,拿着十块钱,花钱买了东西了,回来就能变成二十!本事吧?”

    “哈哈哈,本事呢。”

    “不知道这大林子是不是也这个德性。”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呢。”

    “不对,是老鼠闺女会偷钱!”

    “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信,我不信大林子是个跟她母亲一样的人。有件事很能证明的。

    那天,我跟大林子都背着书包上学。大林子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被一个美丽的蝴蝶给绊住了。那只蝴蝶真漂亮啊,翅膀是碧绿的带着黑斑点的大蝴蝶。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美丽的蝴蝶,我张着胳膊就追过去了。可是,我追了很远,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追上。

    “新霞,你快来。”大林子在喊我。我看见她双手捧着一个大大的纸包。

    “啥东西啊?”

    大林子把纸包打开啦。呀,里边是一毛两毛的纸钞!天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么多!数都数不过来!

    “大林子,你发财啦?”

    “是刚才在那个路边捡的。”

    “捡的就是你的了,也不是偷的,”我说道。

    “老师说了,捡东西要交公的。”

    我白了她一眼,“咱俩都不说,谁又知道啊?”

    大林子不说话了,她紧紧地攥着那个纸包,向学校跑去。

    我看见大林子跑进了办公室,我撵都撵不上,亏的大林子那么瘦的腿,怎么跑得那么快呢?

    后来,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大林子,还专门在校会上奖给了大林子一支美丽的钢笔。但我一直想,那么多的钱,老师们是怎么处理的呢?交公?公又是谁?我明明见到是刘校长装兜里头了啊。我记得刘校长背地里悄悄地说:“这钱,一定是学校附近卖冰糕那小子丢的。”后来,我见到那个卖冰糕少年,还问他这事,真真的是那少年丢的。

    我问他:“学校有没有找过你啊?”

    “找啥啊,没有,”他说道,“有人告诉我,大林子捡到交公了,我就找校长去要,说了半天,人家也没给我。”

    我心里疑惑起来,那么多的钱啊,到底哪里去了呢?

    我心里头一直装着这事,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大林子呢,也失了往日的活泼,一天到晚不说话。

    夏天来了,我们小孩子都爱夏天。夏天好玩啊,抓青蛙,摸仡佬,仡佬就是河蚌啊。拿菜刀把仡佬切碎了,鸭子可喜欢吃了,它们会连剁碎了的仡佬壳一起吃掉。娘说了,鸭子这样吃仡佬,能下蛋,蛋皮硬邦邦的,不易碎呢。有时候,那鸭子等不及你喂它,伸着扁嘴就过来了。这个时候,你正切仡佬呢,一下子就切到鸭子的扁嘴巴了,那鸭子痛的仡佬也不吃啦,嘎嘎嘎地大叫。吓得其他的鸭子拍着翅膀瞪着眼睛,一边“嘎嘎嘎”大叫,一边互相蹭着脖子。鸭子们之间也是有感情的啊。这是真的,我家就有一只鸭子是半只嘴巴!吃仡佬吃的!

    那天,我跟大林子一伙小孩子去河边逮青蛙。

    一个影子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是青蛙!大林子也像只青蛙般蹦过去了。她双手一捂:“逮住啦,逮住啦。”

    “你逮住青蛙啦?”我问道。

    大林子摊开手心,我一看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快扔掉吧,那是老戒啊。”老戒其实就是癞蛤蟆。真逗,大林子怎么连青蛙跟癞蛤蟆都分不清呢。我一想到癞蛤蟆那满身的疙瘩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啊哟,这个大林子真是笨啊。

    “不捉青蛙啦,咱们玩沙包吧。”有人提议到。

    “可是沙包呢?”

    “我有!”大林子说道。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沙包。我们大家都笑,这个沙包好丑啊,就跟烧糊了的卷子一样。

    “这是谁缝的啊?好丑啊。哈哈哈。”

    大林子不好意思了,轻声说道:“是我家胖胖缝的。”胖胖是他舅舅家的老闺女,才四岁呢。我想,四岁的孩子能缝出这样的一个沙包真是了不起呢。

    我们玩起沙包来了。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小伙伴红英。红英很好奇这个四岁的胖胖缝制的沙包是什么样子,就约了几个小孩子非要我带着她们找大林子看看不可。

    我们找到大林子,说明来意,大林子说啥也不让看。红英就一下子板住大林子的胳膊,掏她的衣兜。沙包掏出来了。红英怒气冲冲:“哼,我就知道你在撒谎!四岁的胖胖怎么会缝制沙包?这是我前天刚刚缝制的,才玩了一会,就没了。原来是你偷走啦。”

    我们几个小孩子都怒气冲冲地看着大林子。空气都凝固了。

    “你是小偷,我们不跟小偷玩!”红英说道。

    “对,我们不跟小偷玩。”我们大家都这样说。

    大林子流着眼泪低着头走啦。

    我不再跟大林子玩了,就跟红英、大红,军子,二憨玩。军子跟二憨是男孩子,大红说,男女搭配,玩着带劲!我们藏在一个高粱堆里头。这是去年的高粱堆,在秋天,大人把高粱掐了头,剩下的高粱秆子就被割回家,还绑成一捆一捆的,斜立在墙跟儿底下。这样,在墙跟高粱杆之间就有个很宽敞的空隙。我们就钻在那里头,说悄悄话。有时候,会玩到很晚。但是,我却一点都不愉快。

    “新霞啊,你跟二憨可是绝配呢!哈哈哈,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大红说道。

    “你胡说!”

    大红比我大,也不知道为个啥,大家都跟着她起哄。把二憨往我身上推。

    “你们拜天地吧?我们做证人。”红英也笑着,一边把我跟二憨挤到一块去。

    我发怒了,死命挣脱了,跑回家。我发誓,再也不跟他们玩了。

    没办法,我又跟大林子好了。大林子虽然偷东西,但是不欺负我啊。

    我家的牛给卖了,我爹说,那牛太厉害了。它又顶爹了,把爹顶过了篱笆墙。爹几天下不了地。爹爹一气之下,就把牛卖了。牛没了,牛棚空着,那空荡荡的牛棚,总是让人怅然若失。

    有天,大林子找到我,递给我一个大纸包。

    哇,大纸包啊!我把大纸包打开,我的眼睛亮了。又是好多钱啊,还有亮晶晶的硬币呢!

    “哪来的?哪来的啊?”我问道。

    大林子递给我一个麻花,“别问了,你帮我把这些东西藏起来,想吃啥,我们就买。”我乐了,一边大口地咬着麻花,一边想着,这么多钱,藏在哪里呢?

    有了。就藏在牛棚里头吧。

    我找来铁锹,在牛棚里挖了个坑,把那许多的钱埋了起来。

    大林子走了,我一个人偷偷地又把坑掘开,看这里头的钱。我好喜欢好喜欢啊。这么多硬币,数也数不清呢。我就从里头抓了一把硬币,藏了起来。第二天,大林子又来了,我俩悄悄地拿了些,买了点零食。第三天,我又一个人掘开,偷偷地拿了个五毛钱的票子。傍晚的时候,大林子来了,挖开放钱的地方,说道:“怎么少了五毛?”我赶紧从兜里头掏出来那五毛钱,说道:“我故意拿的,就想看看,你能不能知道。”大林子不说话,默默地拿了些钱,走了。

    那个时候,我家好穷好穷的。我妈妈也知道了我俩的这个秘密,就跟我说。多拿点吧。反正大林子也不知道。再不要买什么零食了,买点作业本什么的有用的东西。于是,等下次大林子来的时候,我就央求她买些学习用具一类的了。大林子很听话,在我的一再怂恿下,她买了个好看的转笔刀送给我。那些钱,我们终于都花光了的时候,到底是出事了。

    我正在上课,大林子的表哥过来找我了。

    “大林子给过你一个转笔刀?”他问道。

    “是的。他给我的。”

    “拿来。”他说道。

    我不敢吱声了,很不情愿地把转笔刀给他。

    后来,大林子好几天不上学。再后来,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偷了他舅舅的钱。他舅舅把这件事告到学校里,学校里头研究决定,开除大林子。

    大林子终究是走了,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我上中学,上大学。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十几年。在大学的一个暑假,我终于见到了大林子。她来看望她姑姑了。她听说我在家里头,就来我家看我。我看到她比以前活泼多了,个子也高了,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一直垂到屁股后头。

    我们终究是有了距离了,寒暄几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个时候,邻居家的傻儿子四清咿咿呀呀地哭开了。

    “妈妈啊,妈妈啊,我的妈妈啊。”

    大林子笑着,笑着。“这个傻子,这么多岁了,谁给他个媳妇子啊。”

    我笑,“要不你过来给他当媳妇吧?”

    “呵呵呵呵呵呵,瞧你说的。”大林子摸着自己的大辫子,露出喜悦的模样。

    其实,大林子还是很好看的。我心里头说。

    大林子很快就走了,说是怕她姑姑找她。

    那次匆匆的一别之后,我大学毕业,我上班,就再也没有见过大林子。我母亲说,大林子让人骗了,嫁了一个很穷很穷的男人,男人天天打她。

    但愿这些不是真的吧?我静静地打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那么爱掉眼泪的我,眼睛只是涩涩的,一滴泪都没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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