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偷儿

    老吴接过大盖帽递过来的衣物，站在窗口前竟然有些发愣。大盖帽轻车熟驾地写着手续，头也不抬：“出去以后啊，记得好好做人，不要再给党和人民添麻烦，要好好为社会做贡献，知道了吗？”老吴习惯性地两腿一闭，挺直身板：“是！”大盖帽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签个字。”

一阵刺耳的铁门声后，老吴已经站在门外了，十五年的时光足以磨平他熟悉的一切，唯独这刺眼的阳光，依旧让他睁不开眼。

摇晃的公交上，老吴的注意力放在一姑娘身上，因为每过一个弯儿，每踩一脚刹车，他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拉住吊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扑进了旁边姑娘的怀里。跟他同样注意力集中的还有两人，不过他们盯着的是这姑娘的包，职业性的敏感让老吴一下就把眼光从姑娘身上转移到了他们身上。那姑娘听着音乐，全然不知将要发生的事。其中一个中分头从裤包里摸出一把小刀，划破了姑娘的包，黄毛拿着一镊子迅雷般的速度就将一粉色钱包夹了出来。

    老吴全都看在眼里，满车的人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公交到站，司机吼了一嗓子，两小偷儿迫不及待地要下车，老吴趁乱向前，假装撞了黄毛一下，黄毛一看是一老头子，骂了一句，也顾不得，赶紧推着中分头下了车。

老吴跟着姑娘下了车，叫住了姑娘，将钱包递给了她：“姑娘，你的钱包掉了。”姑娘看了看自己的包，发现被割了一道口子，瞬间就明白了，拿过钱包，赶紧翻了起来，发现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姑娘：“大爷，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今天可麻烦了。”老吴摆了摆手：“以后坐车留点神。”

顺着姑娘指的路，老吴钻进一巷子，在一老宿舍楼前，挂了一灯牌“青青旅社”。交了钱，也总算找到一落脚的地方。老吴推开旅馆房间破旧的门，房间很小，墙皮还掉了一半，床单也是洗得泛黄，但是总归比铁门里的要好。老吴将背包放了下来，坐在床上，点上一支烟。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钱包里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七八岁男童的照片。老吴望着照片，有些出神。

    服务员端着一盘牛肉水饺，跟没见着活人似的，扔在老吴桌上转身就走。

饥肠辘辘的老吴已经顾不上什么服务态度了，拿起筷子正准备要吃，两个年轻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冤家路窄，黄毛一眼就认出了老吴，两人一屁股就在老吴对面坐下了。黄毛二郎腿一翘：“哟，老头子，吃饺子呢。”老吴没理他俩，蘸着醋吃着饺子，中分头见状有些意外，便掏出一把小刀，在手里转着玩，直愣愣地盯着老吴。黄毛往前一凑：“身手不错嘛，哪儿学的啊？”

  老吴仍然没理他俩，中分头急了，一下把刀插在了老吴的桌前；“我大哥问你话呢，你他妈聋啊？”老吴咂了咂嘴，正眼都没给他：“现在的年轻人，真没礼貌。”中分头抄起筷子筒对准老吴的头砸去，被黄毛一把拦下：“你搞什么？”黄毛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前辈，既然大家都是道上混的，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必要给对方难堪，对不对？”老吴没理他，伸出筷子夹饺子，黄毛用筷子一下挡住了老吴的筷子：“前辈，你看这样行吗？你的这顿饭我请了，货呢，咱一人一半，今天的事儿就算了。”老吴抬起头盯着黄毛：“当年我混的时候，你俩还在包尿布吧，现在轮得到你们来给我讲条件？”黄毛拍桌而起：“老不死的，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周围的人一下子就把目光聚集在了老吴这桌儿，黄毛见惹起了注意，本来也不想生事，赶紧改口：“你给我记住，下次别让我撞见你！”中分头拔起刀，吐了一口痰在老吴的盘子里，两人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周围的人看完戏，转回头继续吃自己的饭。老吴把沾了口水的饺子捡了出来，跟没事儿似的继续吃了起来。

      同一路公交上，老吴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陌生街景，陷入了沉思。司机扯的破锣嗓子将他拉回现实：“九七钢厂到了，要下的赶紧下。”老吴回过神来，提着包赶紧下了车。

    车间里，三个工人席地而坐，地上铺着一张报纸，斗地主斗得正起劲儿，外面突然跑进来一瘦子，一微胖的中年人反应灵敏，将报纸一裹，佯装无事发生，瘦子却对他喊：“吴思远，外面有人找。”“妈的，我还以为主任来了。”叫吴思远的中年人将报纸往地上一放，松了一大口气：“谁啊？”“不认识，一老头儿。”

      老吴跟儿子隔了五人远对站着，两人身后是巨大的烟囱，吐出的白烟像一只手一样紧紧地抓着天上的阴云。吴思远靠着墙，低着头，点了根烟，抽着。

十五年没见，老吴有些激动，但又找不到话说，硬生生挤出一句话：“你……你吃了吗？”吴思远点点头，还是没抬头。老吴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你变胖了……你……最近还好吗？”“还行。”背后的烟囱注视着这沉默的尴尬。

吴思远看了看表，掐了烟，抬起头：“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进去了，太久了不好，要罚款。”吴思远转身正准备走，老吴却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他，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叠钱，连忙就往他怀里塞：“这些年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什么能给你，这些钱你拿着。”吴思远一把推开老吴的钱，老吴坚持要给他，两人推搡之中，钱洒在了地上。老吴赶紧蹲下捡钱，吴思远却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公交站台的长椅上，老吴失了魂一样地坐着，周围很快就被下班的白领们站满了。之前那两毛贼混进人群，盯上一小伙子，小伙子看着Ipad里的电影，傻笑着，浑不知背包已经被人划了道口子。

老吴抬起头，刚巧撞见了这一幕，就在黄毛快要得手的时候，老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黄毛见又是老吴，马上就气炸了：“他妈的，你有病啊？”黄毛挥拳就要打老吴，老吴躲闪不及，挨了几拳，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纷纷避之而不及，突然边上冲过来俩便衣，一个擒拿就把黄毛按倒了，放哨的中分头见形势不妙，转身就跑，一个便衣拔腿就追了上去。

在热心群众的帮助下，黄毛被绑了个扎实，他冲着老吴龇牙咧嘴，恨不得把他活剥了。

      小伙子一个劲儿的感谢老吴，周围的人都在给老吴拍照，便衣走了上来：“大爷，没事儿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老吴见对面是警察，也不顾胸口的疼痛了，习惯性地两腿一闭，挺直身板：“报告教官，我没事儿！”便衣见他这样，没控制住，笑了：“大爷，出来了咱就别客气了，没事儿！”电视台闻讯赶过来的记者，将摄像机对准了便衣，想要采访他们，便衣赶紧把老吴推了上去：“我就免了，这种好市民，你们啊，多采采，多宣传宣传！”老吴哪见过这仗势，紧张得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儿，看着镜头只能挤出一个笑容。

      吴思远就着菜吃着白饭，看着电视新闻，媳妇儿在身后忙碌着：“我说这都过去十几年了，这事儿啊也就算了，毕竟他是你爸。”媳妇儿端着菜在吴思远对面坐了下来：“这些年你爸也没好过，我看要不明天，把你爸叫上门来，咱煮顿饺子吃，这事儿啊，就算过去了。”吴思远没理她，电视里的新闻把他深深吸引住了——老吴面对着采访镜头，有些惊慌有些尴尬，那个尴尬的笑容跟今天来厂里看他时一模一样。

      老吴躺在床上，旁边是横七竖八的啤酒瓶，他拿着儿子的泛黄照片，用力的捏，照片在他手心里变成皱巴巴的一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301，你的电话，有人找。”老吴很是疑惑：“谁啊？”“一个叫吴思远的。”老吴跟弹簧一样立了起来。

胖老板打量着站在酒柜前的老吴，见他也不像有钱的样子，很不耐烦：“大爷，你都选了半天了，到底要不要啊？”“什么酒又贵又好喝？”老吴试探性地抛出一句话。胖老板指了指柜台里的酒：“五粮液，要吗？”“行，给我来一瓶。”胖老板的冷脸立马乐开了花。

    老吴从裤袋里里摸出钱，数了数，放在柜台上，胖老板乐呵呵地给酒包装：“大爷，你这是赶着去哪儿啊？”“喜事儿。”老吴笑着拎着酒离开。

      巷子里，老吴往那个必然的目的地走着。他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子，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日子，全然不知他身后跟着一人。突然，老吴的嘴被人捂住，背后猛地被人刺了去，瞬间身上就多了三个窟窿。老吴腿一软就着墙就滑了下去，手里的五粮液打翻在地，碎成了渣子。恍惚中，他看见一个中分头惊慌地从他面前跑过，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血跟酒混在一起，流了一地，老吴喘着粗气，无力地靠着墙，太阳悬在头上，还是这同样的阳光，依旧让他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