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难言第三》试读(其一)
《韩非子》系列作品的第三篇《难言》,是上奏给某国君主的表章。文章中先后出现了两次“臣非”的字样,表明上奏者正是韩非,人们对此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争议。但对于表奏的对象,究竟是秦王政还是韩桓惠王,这里的争议就比较大了。
与其最富盛名的《说难》篇一样,《难言》也是一篇论述臣子劝谏君主时可能存在困难风险的书表,这就使得不少人将这两篇文章认定为同一时期的作品,并以此作为前提来展开推测。
比如有人根据《报任安书》中“韩非囚秦,《说难》《孤愤》”之语,认为这两篇都是韩非囚秦时所作。但也有人引用了《老子韩非列传》中的描述,认为《说难》《难言》这些篇章,大约都是他得不到韩桓惠王重用时的作品。
——对于同一件事情,司马迁本身的记述就互相矛盾,以此作为根据得出的结论自然也大相径庭,这就很有意思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非要咬文嚼字的话,不难发现《难言》与《说难》意旨虽然相近,但表述的重点却各不相同。《难言》所表达的是“进言之难”,其对象大概率是本国的君主,也就是韩桓惠王;而《说难》的重点却在“游说之难”,其对象则更有可能是别国君主,也即是秦王政;两者写作的背景也就容易区分了。
当然了,在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况下,仅仅通过抠字眼的方式来判断文章的写作时间,难免贻笑大方,这里就不班门弄斧了。接下来,我们不妨将重点仍放在文本的内容上,先了解一下这一篇文章究竟说了些什么。
韩非子的很多文章大都直入主题,文章的开头没有太多的铺垫。这一篇也是同样,刚一起笔就连续抛出了一组“十二柱”排比句,长短虽参差不齐,但读来却朗朗上口,着实引人叹服。
其原文如下:
臣非非难言也,所以难言者:
言顺比滑泽,洋洋纚纚然,则见以为华而不实。
敦祗恭厚,鲠固慎完,则见以为掘而不伦。
多言繁称,连类比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
捴微说约,径省而不饰,则见以为刿而不辩。
激急亲近,探知人情,则见以为谮而不让。
闳大广博,妙远不测,则见以为夸而无用。
家计小谈,以具数言,则见以为陋。
言而近世,辞不悖逆,则见以为贪生而谀上。
言而远俗,诡躁人间,则见以为诞。
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
殊释文学,以质信言,则见以为鄙。
时称诗书,道法往古,则见以为诵。
此臣非之所以难言而重患也。
我韩非并不认为向君主进言这件事本身有多难,真正让我感到困难且常怀忧虑的地方在于:
假如我言辞顺滑流畅、条分缕析,就会被认为是华而不实、口惠而实不至;
假如我言语厚道恭敬、耿直周全,又会被认为是木讷笨拙、缺乏说服技巧;
假如我论说旁征博引、善用修辞,就会被认为是空洞无物、说的比唱的好;
假如我概说直率简略、不加修饰,又会被认为是锋芒太露、说话不够委婉;
假如我言语激烈明快、无所避讳,就会被认为是诽谤中伤、不懂谦辞礼让;
假如我叙事宏大广博、深远难测,又会被认为是夸夸其谈、没有实用价值;
假如我细说家长里短、小处着眼,就会被认为是浅薄鄙陋、没有真才实学;
假如我切近世俗人情、因循常规,又会被认为是贪生阿谀、不敢犯颜直谏;
假如我言谈异于世俗、思绪飞扬,就会被认为是荒诞不经、为人乖谬虚妄;
假如我反应敏捷雄辩、文采斐然,又会被认为是藻饰过多、根本不接地气;
假如我弃绝文献典籍,有一说一,就会被认为是缺乏修养、言语粗俗鄙陋;
假如我时常引经据典、必称尧舜,又会被认为是死记硬背、缺乏灵活变通。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向君主进言遵循的也是同样的道理。只要君主对我的建议没有兴趣,那么无论我采取何种方式来进言,你都能挑出毛病来。有时即便是君主自己听进去了,可只要周围的那些近臣随便鼓动上,也马上就能够改变态度。
就比如上一篇《存韩》中,韩非洋洋洒洒数百言向秦王政进说灭韩的后果和存韩的益处,结果李斯上来就是一句诛心之论:“非之来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韩也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陛下。”随后又说:“臣视非之言,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
任凭你说得再动听、再有道理、逻辑再严谨,我只要立场先行说你一句“终为韩不为秦”,给你扣上一个“不忠”的帽子,就能把你所有的论据从根本上给否定了。
所以,君主一旦先入为主对进言者产生了成见,那么就算我——
故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
提出的指导原则无可指摘,君主也不一定会听从;
讲出的治国方略完美无缺,君主也未见得会采用。
只要受众内心里是抵触的,那么无论我把话说得多明白、多透彻、多漂亮,也没有丝毫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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