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少一分不卖。”女人叼根烟,右边眼睛青紫。严淮摸摸口袋里的钱,有点薄瘦。
“四万八行不行?”
女人翻个白眼,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瞪着他,舔舔紫色的嘴唇,“一分不少你没听见啊?现在生意这么难做,要不是为了等你,我现在早不在南京了。五万一,少一分不卖!”
一急,“怎搞又加一千?”
解开衣襟,从胸罩里掏出十几张相片,抽出两张摆在严淮眼前,“呐,你自己看清楚。左边这个五万,右边这个五万一。我丑话讲在前头,五万的这个小孩家里有钱,父母会找;五万一这个是畸形,六指侠。我在医院后头翻到它的。”
两张照片,两个小男孩都闭着眼,“就衣服不一样,我怎晓得你是不是在骗我?”
一口痰射在门板上,女人伸出手,“先交三万定金,我带你去验货。”
严淮摸着口袋,有些犹豫。女人哂笑,“不看拉倒。”扭着屁股就要走,严淮伸手一拉,只好妥协,“你等哈,我交钱,交钱还不行吗?”
女人也不转身,只等严淮瑟瑟缩缩地掏钱,三百张一张不少,塞到女人手上。瞄一眼,又数了三遍,将钱塞进皮包里,“走吧。”
十一月的南京秋雨连绵,没晴几天。出火车站坐98路公交到城东汽车站,下午五点半阴阴郁郁,严淮又饿又累,手机咚咚响,线人给他发来了定位。
严淮出生在一个两千人的大庄子里头,河南新乡人,来南京打工有十年。上面有四个姐姐,轮到他出生,他爷爷高兴得笑岔了气,死了。他表叔在南京做小生意,他就跟着出来。严淮讨老婆也不容易,混了十年还是同乡一个大姐实在看不下去才嫁给他。因为他不爱讲话,笑起来特别瘆人。
老婆不下蛋,他只好年年努力。年纪一大,也就没体力耕地了,于是找人打听有没有小孩。就算不是个带把的,女娃娃也蛮好,他不歧视女性。严淮表叔常年混迹总统府,给他找了个线人联络。电话一打,人就过来了。
地点在秦淮区一家小酒楼。一楼卖菜,二楼卖人。老板是安徽人,姓蒋,表叔叫他老蒋,是联系严淮的线人。长得斯斯文文,穿得也体体面面,一听严淮的来意,热情十分地握住他的手,接着就见到了讲价的女人。
老板走之前,还狠狠地拧了一把女人的屁股。严淮冷冷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上是KTV,长长的走廊,门关得紧紧的。严淮目不斜视,挺直了腰板。走到尽头,到了卫生间,一扇小门一转,露出一截楼梯。
“在上面。”女人继续领头,严淮跟上。地方不大,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是个小套间。女人嘱咐他换鞋,接着打开了卧室的门。
十多个小孩,整整齐齐摆在床垫上,一个都没睁眼,半岁不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粉色和红色的襁褓是女孩子,有十个,蓝色和黄色的是男孩,有两个。
女人指指蓝色和黄色,“蓝色的是六指侠。你自己去看。”严淮弯下腰,几乎要跪下去,蹒跚地爬到床边。那个蓝色的小孩,睡得特别香,戳他脸蛋也不醒,拨开他左手看,多了个小拇指。
黄色的稍微要大一些,听见响动,小嘴巴噗噗响,眼睛张开望着严淮。他没哭,就是望着他。
严淮心底生出一股庄严的感动,他颤抖地抱起这个孩子。
女人笑,“你跟这个娃娃有缘分。这几天就他哭得最凶。我用安眠药给他们吃,才不吵人。这些小孩儿,跟畜生一样,烦人。”
“就是知道今天你来,我才把他们都收拾收拾了。你闻闻这房间,味道太大。屎尿一滩都撒在床上,熏死人。”
“哎,你要是想买快把全款付了啊,别杵这儿发呆。歇半个钟还有人来看孩子。快掏钱啊你。”
严淮从庄严的感动中抽身而出,急忙放下孩子,从口袋里抽出剩下的钞票。女人一边数,一边笑,“你这个瘪三还怪有钱的嘛。你就要一个儿子,不要姑娘?一儿一女好事成双嘛。你要是还想买,女娃娃我算两万送给你。”
十个女孩,从到手就没转出去,她总是怂恿买男孩的捎带个女娃,买一送一。
瞅了瞅剩下的红粉襁褓,严淮有点儿心动,可一想再买一个女娃回去的路费都没了,就拒绝了。
“嗨,养个女孩多好,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儿子有了媳妇就忘了爹娘,老大哥你还不懂啊?”
严淮自问是个孝顺的男人,经女人一提醒,娶了媳妇后好像是把老爹老娘忘了,回家也常跟老父亲吵架,“留个联系方式吧,我叫我朋友看看,有没有要女娃的。”
女人手一推,“加个微信吧,聊起来方便。”
严淮抖抖索索掏出手机,捣鼓了半天出不来,女人只好帮他弄。
一边拨弄一边说,“大哥,我看你也是个六指侠嘛。怪不得不要那个小娃娃。要我讲,这世道确实对残疾人不公平,你讲对不对?不就是多了个手指嘛,做事情又不耽搁。”
“我认识个女的,也是个残疾,她爸妈生她的时候姿势没摆好,生出来是个豁嘴。给她看病,她爸妈从北京跑到上海,又从上海跑到香港,嘴巴缝好了又查出个肿瘤,活生生把老人家气晕了。你晓得她最后怎么样?”
严淮想不出来。女人笑,“她爸妈没管她了,在我这里买了一个男娃娃。哼,还是有钱,烧得起。”
“后来呢?”
“后来,她自杀了呀。用煤气。死得可美了,化了妆穿裙子,搞得跟公主似的。来,快加。沙漠玫瑰就是我。”
沙漠玫瑰,头像是朵粉红月季。严淮瞧瞧签名,轻声念出来,“宅心仁厚,施惠贩,贩——”
沙漠玫瑰挠挠头皮,“宅心仁厚,施惠贩卒。朱子家训里面的话。你还会认字,不错嘛。”
严淮赞叹,“你这么有学识,怎么会做这生意啊?”
“学识?学识算个屁呀。老大哥你又不是不清楚,会读书的和会赚钱,根本是两码事。哎,我看你有钱,人又好,要不要在这里过个夜,给你介绍两个小姑娘陪陪?”
严淮咽咽口水,直摆手,“不了不了,我得回家去。”
“别装了吧,你表叔老来这儿玩的。保证干净!不想试试?”
瞪大眼,“在,在哪儿呀?”
沙漠玫瑰领着他,孩子暂时放在床上。
“这做女人呀,首要义务是哄男人开心,你瞧瞧那些个女博士,女硕士,三十多了都嫁不出去,还不是因为不会哄男人。像我这样两条道都混的人少,金融危机,手头紧呀。要我说,皮肉生意从来不缺钱,要不是为了那几个小孩,我会做这个?”
“老大哥,您也看见了,十个女孩子,一个都没人要!我最多只能给自己留两个,长大了继续卖。杀人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你是个好人,要是带一女娃娃走,也是她的福气。来来来,进来,姑娘们都在等着呐。”
推开一扇包厢的门,黑幽幽的,灯光刷地一亮,刺起了好几声尖叫。
拍拍手,“姑娘们都起来,你,别跟他亲了,亲什么亲呀。你,把裤子穿好,露出个大屁股给谁看呀!你,把粉抹好了,别整得跟站街女似的!还有你们几个小伙子,我求求你们,去对面酒店多钓几个大妈行不行?别在这儿糟蹋姑娘们!”
小伙子们眉清目秀,严淮看呆了眼,“他,他们不是……”
沙漠玫瑰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养的儿子们。喏,那几个就是姑娘,皮肉嫩得很,老大哥你挑几个去!”
严淮嗫嚅着,“这,这要多少钱?”
“不贵!就当我送你个人情!你不是还有朋友要来看孩子嘛?”
一想也是,于是大起胆子挑。四个丫头环肥燕瘦,一瞧是个老头,眉头掀得老高。女人一边陪着笑脸,一边警告四个丫头,“这是个金主!别狗眼看人低!”
严淮挑了一个最漂亮的,一个身材最好的。把门一关,自去快活了。
第二天起得晚,严淮看看表,已经七点半了。瞅瞅身边两个丫头,又摸了几把胸,恋恋不舍地下床找孩子去了。
走廊里有不少抽烟的小伙子,KTV包夜的,还有几个学生。严淮低头往前走,不小心撞到一个小杆子。
“你他妈瞎啊死老头!”
小杆子戴着墨镜,穿着入时,身上一股烟味,这年纪,做自己儿子都绰绰有余。
孝顺的男人生气了,“你怎么说话的?”
后生撅起嘴,伸长脖子,“你他妈谁?哪个区的啊?”
严淮是真的生气了,伸出手,“我告诉你年轻人,别以为横就了不起!”
笑,“我艹!居然是个六指侠!你们快来看啊!”
严淮被这句话激怒了。
两人动起手来,路人大概是看惯了,没人上来劝。
严淮身体结实,也耐不住小杆子快狠准,沙漠玫瑰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过来劝,“祖宗啊你们别打了!快把老蒋叫来!”
饭馆老板上来拉人。两个人都伤的不轻,在严淮看来,这是老子教训儿子,也是争口气,不打到头是不会停的;在小杆子看来,挨揍不清不楚,打不明白是不会住手的。
沙漠玫瑰气急了,一人一巴掌,“都给我停手!”
走廊里只剩一女三男。沙漠玫瑰叫严淮去套间,老蒋把小杆子押走。两头都骂骂咧咧的。
严淮再老实也受不了这个气,抱孩子刚出酒楼就越想越气,自己老实了这么久,受了那么久欺负都不敢还手,今天反倒被小年轻将了一军。
怀里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叫,严淮揉揉眼眶,还好有这个儿子。火车站里人来人往,估计是吓着了。
摸摸小脸,“饿了?要尿尿?”两腿直蹬。看来是要尿尿。严淮往男厕所走,找到坑位就给孩子端尿,解开襁褓,顿时气得发抖。
没有小鸡鸡!是个女娃!
狗娘养的!
一气将孩子扔在地上,把门一摔,可怜的小娃娃吓得哇哇大哭。
眼前全是人,人影叠着人影,没吃早饭的严淮头晕眼花。报警,他要找报警!
明明买的是男孩,居然变成了女孩!他严淮要女孩做什么?女孩才多少钱,两万!他已经花了五万了!
巡防的便衣一直盯着他,听见厕所有小孩的哭声,立刻上前抓住了严淮。手铐冰凉的触感让严淮一惊而起,急忙大喊,“你们干什么?”
便衣从厕所把小孩抱出来,问他,“这小孩儿是不是买的?”
“……不是。”
口袋一松,掏出严淮的手机,便衣翻开他的短信,通话记录,微信消息,最后翻开微信联系人列表。
“再给你一个机会,把那人指出来。”
严淮不想承认,他自己也是受害者,“警,警察大人,这是我的闺女。是我忘在厕所了。”
便衣摇摇头,聊天记录里最上面一条,打开一看,记录有一个定位。定位之下是几条消息。
“大哥,以后玩微信,记得删除聊天记录。你瞧瞧这里面是什么?”
严淮抬头,沙漠玫瑰刚发了几条消息给他,连说对不住,将孩子掉了包,襁褓里还给他返了一千块钱,实在是手头紧没办法。
严淮气得大骂,“还要退三万,三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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