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太太
粘稠绵密的细雨在暮春时节光顾了这个的小镇。雨珠在旅店的窗台和黑瓦上面跳跃着,偶尔会窜到房子里来。这窗户的一面玻璃被打粹了,于是我把挂在半空的帘幔放下来。床头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的玻璃桌,上面有一盘开的正盛的丁香。我坐在靠北墙的小书桌前,读着之前被寄回来的稿子。房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家具物什虽然陈旧,但是很干净,被一丝不苟地摆放在房间里最恰当的位置上。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洁白的被褥,是第一天我住进来时,房东太太从她的小屋子里抱过来的,上面还有些阳光混合着薰衣草的香味。年届七十的房东太太独子守着这幢两层的小楼,三年前送走了他卧床多年的老伴,在外打工的独子也成了异乡人,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家了。但是老太太似乎很达观,自己种菜,翻土,播种,浇灌,除草,像呵护新生儿一样呵护院子里的菜地,还有一条养了多年的母狗陪伴着她。她身材消瘦,脸上布满了老年斑。
房东太太炒菜的气味从楼下飘上来,我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想起一天下来还没有粒米下肚,便放下文稿,跑下楼去。下楼梯的脚步声惊醒了“小糊涂”,那条十多公斤的大狗很不识趣地扑到身上一顿乱舔,把我唯一一件体面的衣服印了两个拳头大的巴掌印。
老太太捧着一把芹菜从厨房出来。“晚上别出去吃啦,我做了菜。”她慈和地笑着,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
我推说肚子饱,委婉的拒绝了,不想麻烦她。“小糊涂”跳出院子,晃着尾巴跟在我后面,不知为何,我很讨厌被这条狗跟着的感觉,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自己,我假装捡石头,它便悻悻地溜进屋子里去了。
房东太太
夜幕落下,弯月高悬,天上的星斗四散着,明天许是一个大晴天。在淡淡的夜色笼罩下,小镇显得静谧而肃穆,一盏盏灯火像是从一个个古老城堡里射出来的,它们撕破黑夜,把家的温馨和欢笑带给小镇的人们。不管你属不属于这里,是安居乐业的小镇居民还是萍踪浪迹的羁旅之客,都会感受到这个小镇浓厚的人情味。
因为坐了太久,从楼上下来时,眼前有些恍惚,而肚子也早已开始抗议。我想必须要先吃点东西才行,于是借着灯光和夜色,去那家常去的小饭馆。
凌晨三点多,我被一阵翻东西的声响吵醒,我猜想是老太太,她睡眠不好,常常半夜三更起来。开始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心惊胆跳,以为是进来了小偷,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我走出房门,从楼梯口探头出去,看见老太太站在楼下大厅的椅子上,穿着开襟毛衣和棉布裤子,像是在壁橱里找什么东西。柜子全被打开了,地上有一些旧衣物,“小糊涂”从一堆旧物里面钻出来,那堆东西像废墟一样塌了下去,发出哐当的声响,“糊涂狗,闹什么!”老太太头也不回地低声骂了句。“小糊涂”耷拉着耳朵,在大厅中转了两圈后趴下来,呆呆看着她。
“您找什么?”
她根本没听见我和她说话,嘴里絮絮叨叨着,“小糊涂,记得我把东西放在哪儿了吗?你就会吃,一点事也记不住…”
“您找什么?要我帮忙吗?”
她停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哎呦,怎么把你给吵醒了。”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有点难为情地搓着手。
“年纪大了记性差,自己放的东西总是找不到,你回去睡吧!我不找了。”她仰着头用祖母式的语气和我说话,笑脸中带着卑微的歉意。
“没关系,我可以给您找。”
“不麻烦,你去睡吧。”她开始收拾被翻出来的东西,有点像犯了错的孩子。
我对老太太的反应感到不安,觉得自己像无意中窥破了她的秘密一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她变得这样敏感而胆怯。
“我常熬夜,偶尔睡上几个小时就精力充沛了。”我强撑着困意,穿上衣服,帮她收拾起东西来,想减少一点内心的不安感。
一摞泛黄的乐谱堆放在墙角,旁边还有一把二胡和一把胡琴。我弹了弹乐谱上的灰尘,不经意翻看着这些破损缺页的老古董,而老太太则不停的唠叨她常年在外的儿子。窗外有了微微的光亮,隐隐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公鸡鸣晓声。收拾完了东西,她疲惫的靠在椅子上,不停的喘气。“小糊涂”绕着她转、蹭她、舔她的生满老茧的双手。我找到了温水壶,给她倒了杯茶,在她对面坐下来。
“我刚才要找什么呀…你看看我。”
“没关系,下回你要找东西时候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找。”房东太太记忆力不好,这让我想起我那可怜的去世的外婆。
“老了,现在总是睡不好,常常半夜醒来,手脚闲着不自在。刚刚还记得,和你一说话,我就忘了要找什么了,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差。”她呵呵笑着,笑声快乐而亲切,我被她感染了,仿佛听着自己的奶奶或外婆在聊家常一般,刚才的睡意被一驱而散。
“你在这里住的还好吗?”
“除了晚上有时候风吹进来,其他都挺好的。”
“那个窗户,我要找人给你装块玻璃,老头子在的时候,懒得很。说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家,没什么好给人惦记的’…难道刮风下雨地板窗框也不要了吗?孩子五年没有在家住了,后来老头子也走了,我忘了这件事。”
“我到晚上就把帘子放下来,什么事都没有。”我想把话引开,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好像早就安于这种生活,把桌子擦了一遍,收了茶碗,开始给“小糊涂”喂食。
“再有两天我的租期就到了。”老太太在洗菜,“你说什么?”她从厨房走出来,用围裙把手擦干。
“总在外面吃太花钱了,尝尝我做的菜吧。”她慈爱地笑着,又走回厨房。这次我没有再推脱了,因为我知道,老太太做的菜确实很香,它唤起了我对回家的渴望。
我打开院门,晨光熹微,路灯还亮着,周边的房子稀稀疏疏地亮起了灯,小糊涂跑了出来,钻进一片密集草丛里。微风掠过菜地,竹条栅栏嘎吱作响。我沿着路灯走上了左边的岔道,穿着褪色马甲的清洁工骑着三轮车从旁边驶过,车棚子下面挂着一盏昏暗的钨丝灯,烟味从车上飘出来。顺着车子前行的方向看过去,路和街景都一片模糊,三轮车像一只飞向远处的萤火虫。
今天是赶集日,再过一会儿,小贩们会把今天要卖的东西运来,菜市场马上就会变得忙碌。早餐店开始冒出热气,远处传来街边铺子开拉闸门的声音,再过个把小时,小巷子的吆喝声会响起来——“好吃的麦芽糖嘞…”“卖豆腐乳咯…”。菜市场和街边摊的喧嚣会把这一天的热闹推上高潮。我走过长长的街道,一些小镇居民开始在马路边搭起棚子和货摊,玲琅满目的东西被摆了上来,粉面店外面的火炉上架着熬汤锅,香味流溢在空气里。我路过空荡的菜市场,朽坏的木房子,打米店、理发店、小型超市、裁缝铺、钟表店,屠夫磨刀具的霍霍声,路人的咳嗽声,…我没有停下脚步,这不是我第一次走在这条街上,但是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条街刚刚苏醒的样子,它和我生长的小镇如此相似,但我却有种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这种冲动一如我当初不顾家人反对,坚决要去远离自己家乡的城市生活一样。在刚刚那一瞬间,我忘记了房东太太和小糊涂,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在这地方住的太久了。
我走出了街市,楼房和人烟渐渐稀少,小镇在背后越来越远。那种羞愧感填满了胸襟,脸开始发热,一股火从胸腔蔓延到全身。我跑了起来,马路上几辆摩托从身边飞驰而过,引擎的嘶鸣消失在很远的地方,衬衣被晨雾打湿,空气中有禾秆草的腥味,我大口喘息着,感受到了这些天从没有过的自由和畅快,全身像燃烧一般。星空是一张五彩缤纷的画布,最后一点月痕快要消失。我沿着马路奔跑,穿过田野和树林,直到小镇足够遥远,自己筋疲力尽……
小镇闲适恬淡的气息会让住在这里的人觉得心安,但这只能增加我的焦虑感。我不习惯这样缓慢的生活节奏,我觉得自己必须要离开了。
当我再次回过头眺望小镇的时候,小糊涂正从马路尽头向我奔来。
房东太太
我在春天离开了小镇,又在春天回到了这里。过了两年的时间,小镇仍然用它顽固的节奏生存和呼吸,这次不是为了采风,纯粹是想看看房东太太。我知道,手里的这点礼物远远抵不上她最后两天对我的热情款待。尽管在身份上,我只是她的房客,但她让我在外漂泊这么久的心有了短暂的停靠。
小糊涂老远蹲在门口对我狂吠,一个劲的摆动着尾巴,这条大狗居然还记得我。
老太太坐在屋门口的长条椅上,一页一页翻看一本陈旧的相册,那是一个用红皮包裹的本子,我想起来它可能曾经夹在那堆乐谱里,可我却没留意到。
小糊涂跑到她身边,舌头轻柔地舔她的手和脚。直到我和她打招呼,老太太才发现我站在院子里。她抬起头,用手巾擦了擦眼角,因为有泪囊炎,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性动作。她面容更加消瘦了,鬓角的几丝白发垂下来,令她显得格外苍老憔悴。那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浑浊而黯淡,充满陌生和疑惑。
“老太太?”我走过去,她脸上又露出了慈和的笑容,可仍旧没有认出我的迹象。
“老太太,你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老太太摇摇头。“不认识…我不认识你…”
她声音沙哑了,眼神也有些迟钝。小糊涂摇着尾巴,尽力做出快活的样子,想讨我的欢心,我看出来它有些疲惫。我没想到,房东太太老的这么快,连这条狗也是一样。
我握了一下她瘦骨嶙峋的手。看见了相册里的一张黑白相片。一个西装革履、体态微胖的年轻人搂着的一个身着婚纱、面容端正温婉的女子,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年轻人意气风发,眼神坚定;女子和老太太一样,长着漂亮而温柔的眼睛。我突然明白那天她为什么半夜起来找东西,也明白了她失眠的原因。
我把礼物在她面前晃了晃,老太太吃惊地看着我,渐渐变得有些激动,手开始紧紧拽住我的手和衣袖,眼眶里溢满泪水,我能感受到她身子在剧烈颤抖。“志和呀,志和…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她哭得像一个孩子,我有些手足无措地把老太太搂在怀里,心里充满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我已经无法去抚慰她了,也无法堵住她内心积压了许久的孤独在这一刻破开的缺口。我想,这样对她来说也许会好一点。
房东太太院子里的菜有一小片已经枯死了。我从邻居处担来两桶水,把菜地浇了一遍。
“小糊涂”趴在门口望着我,不时摇一下尾巴向我示意。它不像以前那么爱撒欢了,反而越来越喜欢睡觉。老太太在厨房忙碌着,要烹饪一顿丰盛的饭菜。她也终于弄明白了我不是“志和”的事实。我反复告诉她,我只是一个曾今住在这里的房客。
楼上的房间还保留着过去的模样,不同的是那扇窗户装上了玻璃。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被铺好的被褥上,洁白的被褥散发着薰衣草的香味。
房东太太坐在大门口,手机捧着那本相册,我走到她身边静静坐下来。
她抬起头,有点犹疑地问我:“这照片里的人…都是谁呀…?”
那年春天,是我最后一次见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
同年秋天的一个早上,我再次回到小镇。院子门没有关,菜园子早已成为一片荒地。骨瘦如柴的“小糊涂”趴在门口,无力地摇着尾巴,低低的对我叫了两声,算是最隆重的仪式,它再也没有力气来迎接我了。
我从街上买了些肉包子,和着水喂给小糊涂吃,可是它咽下去后又马上吐了出来。晚上,我睡在楼上,恍惚中感觉小糊涂用温热的舌头在舔我的手。我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它蹲在床边,眼睛里闪烁着柔和的光。我抚摸着它,发现它浑身发热,这次它没有坐立不安,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在屋子里转,只是疲惫而安静地在我床边躺下来。
我穿上衣服,把它抱起来,手托着它的脖子,让它的头可以安稳地枕在我怀里,直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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