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低吟着这句诗,踯躅在云龙沙滩。
五虎守关的石礁在不远,海浪不吼,也在暗暗低吟。
我经过,恍惚记起她曾对我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她说,你若不语,你一定是明白了。
我不语,从白云寺走到天安寺,从天竺寺走到蒲竺寺,我犹豫,我迷茫,我怅惘,我流离······
繁华常常见花发,繁花时时遇华发。
曾见嫦娥闭月容,曾见后羿苍白骨。
纵然相思变沧海,也难还魂到桑田。
我是文昌楼上客,我是观音阁下人。
久在红尘难出离,枉爱空门未能入。
凭栏还爱风流赋,盘膝偶起菩提心。
一折纸扇摇春风,一串木珠刹春情。
谁是世间维摩诘,示我无碍颠倒术。
恶世盘根不需离,五浊一尘不沾身。
风流赋,这是我折断你给我的湄毫玉笔的第几次了。我总是这样忘情的写,写得手中的佛珠振颤。菩提珠啊,菩提珠啊,如果湄毫玉笔的玉杆如你一样圆润,我可以写得更加无诤,更加妙洁,更加清净。
我乘船离开琅岐岛,在东岐境上徘徊。我想找到那座香火旺盛的三圣庙,我想求签问卜:如果放下业海翻腾的玉笔,西天可会有我的莲台?!
西天步步生青莲,那一方净土,定不会让我再折断湄毫玉笔了吧!
曲曲折折,我走过东岳宗庙,庙后重峦叠嶂,山涧庙宇林立。
我听到虬龙在深渊低吟,我看到蟠龙在青天高踞。
我骇然,这漫山的神祗在质问,质问满身欲孽的我。
我惊惶,我踟蹰,我听到木鱼的回响,我触到鱼龙的鳞片,神魂恍惚间我走进重云寺,大悲殿幢幡高悬,毗卢观音金色晃耀,我骇然,我匍匐,我跪拜。
菩萨无言,我抬头。
龙女问我:“这是第几世的轮回?爱欲染着,观音阁下人。”
我起身,大悲殿上幢幡吹动。我惭愧,但依然固执。
我问:“爱为什么错了?我要的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阴阳相逐的自然之爱。”
善财笑道:“云门寺,万里无云万里天,重云寺,千处祈求千处应?你来大悲殿,又是问姻缘?”
我羞愧,合掌礼拜,说:“弟子不敢。”
龙女问道:“龙潭角的真武庙,文昌阁可曾进得?”
我疑惑道:“未曾?”
龙女笑道:“文昌楼上客,风流向风赋,功名不再求?”
我惭愧:“云门寺里我已燃心香,我依然仕进!”
观世音菩萨笑道:“而今你来这里要寻什么?”
我说:“ 想寻一根笔,菩提枝所成。”
中
“施主你怎么睡在殿门口了?”
迷糊间听见有人在唤我,我惊醒过来。
“施主你怎么一直坐在殿门口呢?”
我抬头看到一个女尼,手中拿着一个拂尘。
我赶忙站起身来,合掌礼拜说:阿弥陀佛。
女尼也合十道:“阿弥陀佛。”
我问道:“拂尘,浮尘,这里一尘不染为什么要拂尘呢?”
女尼笑道:“三途六道绝尘埃!”
我笑道:“四生九有在红尘,原来如此。”
我又问:“我们佛门有什么好符箓,我想请回去。”
女尼道:“十相自在。”
我寻思道:“十相自在,还有呢?”
女尼道:“楞严咒轮?”
我寻思道:“能伏心魔?”
女尼笑道:“十相自在,楞严咒轮,自在伏天魔,至于心魔,还是赠汝拂尘。”
我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看到寺门口鱼龙在摇晃,女尼不见了。
拂尘能伏心魔,我手中握着方才的拂尘,百思不得其解?
我踽踽而行,山峦重叠,山腰有座亭。我走到山腰,亭在山腰的小坡上。
我寻思着走到山亭,山亭是个牌坊,没有桌椅,山亭牌坊上写着“重云亭”。
重云,重云,迷雾重重。
我在亭前站住,重云亭下,几只山鸡在觅食,挡着我上山的路。我欲下山,看到其中一只黑鸡,身形巨大,口器却极短,令人骇然。我感到脑门胀痛,手中拂尘挥不动,我在山腰盘膝坐下,稳了稳心识。
好一会儿,才觉自在,我下山,只觉耳边有人与我言语。
我手中的拂尘又随风而动,山涧的溪流在回响,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却走到一块坟地,大概是明清时候的古坟。
我在坟群的牌坊前看到观世音菩萨像,是观世音菩萨踩在莲叶渡江的像,恰似达摩祖师的一苇渡江。我想该是一叶观音。端详着菩萨的慈颜,我感叹:久远劫来,观世音菩萨长驻娑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向西方极乐。
晚风吹动拂尘,我感到山风渐寒,走出了坟群。出了坟群,我依稀记起来时的路。我在山腰远眺,看到东岐码头的航船。
我下山,经过一座古庙,庙前有一座戏台,戏台上有几柱对联,我看到其中一柱写道:唱醒天上思凡情。
我忍不住赞叹:凡间唱醒天上。凌霄宝殿该震颤了。
我跃上戏台,看到戏台的后壁贴满了符箓,上面大书:王夫人敕等字样。一看就知道是道教的符箓。
我心内不悦,云儿常常对我提起东山有个王夫人,是贾宝玉的后娘?!
我想这青楼红楼的后娘不是什么好家伙,不客气地撕下了一张王夫人的符箓。
远处的山涧,突然鸡鸣四起。
我寻声望去,在重云亭上一片霞光,我看到凤凰飞舞。
我惊异,莫非方才亭下的那群山鸡,便是被王夫人的符箓封印的凤凰。
我忍不住要笑,思凡?天上人间?
正笑着,一只幼犬咬住了我的鞋跟,我吓了一跳,莫非这犬是被王夫人封印住的“麒麟”。我一口气将墙上的符箓悉皆撕尽。
幼犬,依旧是幼犬。它向前奔走,我跟着它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我闻到一股檀香的味道,应该又是一座古庙。
走近一看,是一座小宅,我仔细一看,楼上是一座观音阁。
我理了理手中拂尘,来到观音阁,有人对我耳语道:要求签么?
“求什么?”我寻思道。
“签!”空中有人答道。
“什么签?”我寻思道。
“姻缘签。”那人声又答道。
我记起方才在大悲殿的情形,跪拜道:“弟子不敢。”
“求签吧。”那人劝道。
莫非菩萨要点化我?
我拿起签筒,郑重念到:“弟子妙明,请菩萨随宜开示。”
求得一签,签文的典故是“德王招亲”。
我哑然失笑,拂尘拂尘,我愿拂去前尘往事······
下
我怅然地走出观音阁,在东岐码头等待回去的船只。
我踏上船板,满江的水浪一时浮动,船只摇晃,莫非鱼龙在下?
我正寻思道,船坞里传来一阵笑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与人在谈话,他说:“长乐龙泉禅寺,好大一头鱼龙被观世音菩萨踩到了。”
我记起龙泉禅寺,是百丈怀海禅师的道场,我决定去一趟龙泉禅寺。
第二天,我乘车转车,来到了龙泉禅寺,百丈怀海禅师的门庭非常巍峨。我走进禅寺,在大雄宝殿匍匐跪拜,拜毕。辗转来到怀海禅师的殿内,怀海禅师敷座在上,四壁是怀海禅师渡众生的画像。
我在殿内久立不返,禅师低眉垂手,我在禅师像前跪拜。抬头看到禅师手中的拂尘。恰似一支玉笔,笔头白毫纤长,似浮云无根,纤尘不染。
我看着拂尘,退到殿外,一路恍惚,撞在大悲殿前的石柱上,一个踉跄没有摔倒。我走进殿内,我怔了怔,在大悲殿下五体投地,拜了三拜。抬头一瞬看到伍佰罗汉矗立在须弥山间。
我骇然,仔细又看了看,是塑像。一尊观世音菩萨像身着紫衫,南海翻浪,一只鱼龙在菩萨足下,口内吐着清泉。菩萨像后,一座假山,从上至下站满了龙天护法和罗汉山仙。
我听到海潮之音在四壁涌来,梵音清澈环绕殿堂。
伽蓝菩萨从殿外走入,递给我一个案卷。
伽蓝菩萨说道:“三生石上风雨歇,妙明居士请开卷。”
我打开案卷,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下有一方古印“无诤”。
我哑然,是观音菩萨的?
伽蓝菩萨笑道:“心业故画师,你再看看,仔细再看看。”
我看到心经上墨子浮动“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我看到云儿的发髻在云雾里闪现。
伽蓝菩萨笑道:“重云亭下的业障,你已经帮她消解了。”
我暗自思忖:“贾宝玉的后娘,应该是她自己,云儿,原来姓王?王夫人。”
伽蓝菩萨将《心经》合上,笑道:“不是她自己做的,还是谁做的,符箓岂能降痴魂?女妒贤媛囚凤凰。”
我哑然失笑,有失言道:“那原(媛)与我无关啊。”
我正欲离去,罗汉在空中掷下一签,上面写道:“德王招亲。”
我恍然大悟,古坟过后,观音阁里,菩萨开示:王夫人的王,原来是“德王招亲”的王啊。
伽蓝菩萨笑道:“当初桓温,安顿李势之女,“南康公主爱怜贤媛”之事,演到今天竟成了“王夫人的符箓镇天女”。
我羞愧难当,侍立不语。
善财从殿外投给我一卷诗,我不敢接。
伽蓝菩萨笑道:“快把拂尘还给王夫人吧。”
我霎时明白了,女尼是云儿装扮成的。
我问道:“菩萨,那云儿她究竟如何了呢?”
善财将那卷诗词又递了过来。
我打开诗卷:
一路霜雪向古观,梅开栈道见寒山。
符箓岂能降痴魂,风吹青丝缠玉簪。
诗后附着:答妙明居士诗。
我记起当年一气之下,曾丢给她一首诗:
一枕月明有清泪,春华已过向晚秋。
霓裳又醉忆蟾宫,闺阁何时欲清修?
其实我只记得她说过:云在青天水在瓶。
临走前,我经过怀海禅师的殿堂,禅师身披袈裟,结跏趺坐,低眉垂手。我看见禅师手中的拂尘,似我要寻的菩提枝,上有白毫,是正觉,是慈悲。
我喃喃自语,我要一支笔,菩提枝所成。
龙泉禅寺外,我回首看到放生池中,观世音菩萨立于莲台上。莲池里青鱼浮沉。我庄重地右绕三匝。晴空突然甘霖洒下,淅淅沥沥。
我沐着甘霖烟雨,在寺外徘徊。寺外山坟林立,我在伽蓝殿前折了一段柳枝,信手在沙地上写道:
梅雨无声涨莲池,青鱼跳波自惊疑。
晓看柳色发新芽,方悟昨是而今非。
云儿,妙明已忘前尘事。你我何必又要答诗呢?
我坐上回程的车,一路经过金山寺,锦福寺,云门寺,蒲竺寺,白云寺,天安寺,普陀寺,天竺寺,泗州文佛寺······
多少年后,你未曾忘却我,我也未曾忘却你。你的拂尘我不曾归还,留在了云门寺了。拂尘少了个挂坠,我将“湄毫玉笔”的笔杆刻成了“十相自在”,形如玉坠,如果你还会来,你会一定会看到,你一定会明白。
果然,你未曾骗我:云在青天水在瓶。你不语,我也明白。
癸巳年,云门寺,湄毫玉坠,十相自在,你留给我一纸墨痕,我依稀看到:
禅寺寻道细水流,菩提无果叶渐少。
三生石上风吹雨,圆觉殿里花未老。
辛酉月,中元节已经过了,观世音菩萨的像前,我盘膝默坐。
我又数起108颗的菩提珠。
云门寺里,云儿,你唱的《圆觉经》,应该到第几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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