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河

作者: 杨摩 | 来源:发表于2018-08-13 19:27 被阅读42次

    “我总觉得,河流是时间在大地上的显影。”

    在我的家乡有一条河。我关于夏天的记忆,或者说关于童年的记忆,总是跟这条河流有关。

    第一次深刻的印象,是父亲带着我去河里学游泳。那时我五岁或者六岁的样子,还没有上学。某个夏日午后,我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一高兴,把我带到河边玩水去。

    我很得意,因为我有一个小小的游泳圈。尽管那时我还不会游泳,也可以扑腾到水深的地方。

    河里有块大石板。我扑腾过去,爬上石板,腰间挎着游泳圈,志得意满的站在大石板上。这时我打算来个比较英武的动作:学着大孩子的模样一头扎进河里。

    结果我的脑袋刚进水里,游泳圈就翻了。于是我就这样倒栽在水里,两脚朝天。游泳圈箍得很紧实,我在水下不断挣扎,也是徒劳。

    父亲把我从水里拎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肚子水。只感觉天旋地转头昏眼花,脑袋上所有的孔都在往外冒水。

    学会游泳是上小学二年级的事了。

    一个夏天的下午,放学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去游泳啊!”瞬间有十来个孩子响应。

    我们兴冲冲来到河边。那是我们那里的一条小河,流经一片稻田。稻田里生长着青绿色的稻禾,有一股好闻的清香。河水清凉,天气酷热,几个比较能玩的孩子两秒钟就脱了个精光,钻进水里去了。

    我有点犹豫。因为那时我还不大会游泳。但终于还是下了水。回忆了一下狗刨的动作要领,然后狠狠心,深吸一口气,扑棱扑棱往前游走了……

    学会游泳之后,夏天就成了我最期盼季节。我们那儿是个小县城,没什么娱乐,没多少新鲜事,到河里游泳就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光。

    春末夏初,要下几场暴雨。乌云压顶的午后令孩子们很兴奋,哇,要下暴雨啦!果然,大雨倾盆而下,雨滴像豆子一样撒下来,落在窗玻璃上哐当响,砸在人脑门上很疼。暴雨来得急,没带伞的同学只得跟人蹭伞,或者等人来接,站在屋檐下眼巴巴的看着天。

    这种暴雨下过几回,忽然有一天,雨过天晴,阳光格外明亮,于是坐在教室里熬日子的孩子们都知道,夏天来了!

    但是夏天来了,离能下水还有一段时间。春天水涨,河水是黄的,很脏,而且据说有很多细菌,会生病。水位下降后,河水也渐渐清澈起来。这时候就是大人们紧张的时候了。学校三令五申,放学后禁止去河里游泳,不然要记过。家长一天到晚骂,不能去河里玩啊,水鬼会扯住你的脚,把你拉到水底去。

    我们那条河每年都要淹死人。有时候淹死学生,有时候淹死大人,而且往往淹死的都是很会水的人。大人为了吓唬小孩,总说是水鬼作怪。家长见孩子回家晚了,就说,你过来,然后用指甲往胳膊上划一下,如果出现一道白痕,就说明刚刚下过水了。我因此也挨过不少骂。但没挨过打。

    在河里游水很有乐子。一是感官体验。南方的夏季,太阳很毒辣,烤的人昏昏欲睡。河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理世界,河水清凉、洁净,水的浮力让你有一种失重的感受。二是游戏的快乐。一群伙伴在水里是最有意思的。比赛游泳。看谁能在水下憋气最久。找一个形状特别的石头扔到远处,谁能潜到水底把它找到就是好汉。那是属于童年时代的快乐,一种无拘无束的游戏的快乐。

    因为小时候总在河里泡着,所以后来看沈从文的自传,便觉得格外亲切。沈先生少时也是个顽皮孩子。下了学,就到河里游泳。还时常逃学,兜里揣着竹片刀,随时准备跟别的野孩子干架。

    后来十几岁的沈从文投身行伍,跟着军队沿沅水往北上,这一去就是很多年。沈从文写的很多小说和散文,都跟河流有关。

    《边城》里的爷爷,替人撑船度日。他几十年守在河边,有人来了,就用竹竿撑着船,把人渡到对岸去。因为两岸竹林茂盛,翠色逼人,于是给孙女起名为翠翠。翠翠就是在这样的风日里长大,为人纯朴没有心机,“眼神清亮如小兽”。

    2009年春天,我去湘西凤凰玩。下了车,找了一家旅馆,放下东西,就走到沱江边去。

    奇怪的是,那时居然全没有游客。沿河的街巷是老青石板铺成的,吊脚楼的脚柱立在水里,年深日久,被水汽蒸得发黑。近水处长了青苔。那时正是傍晚,四下不知何处传来炒菜的动静,锅铲锵锵,热锅下菜时嘶拉的一声响,饭菜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一切皆如沈从文所描述的那样,也如同我记忆中的童年往事。

    沿着河岸漫无目的走下去,不小心走到了沈从文墓。 沈先生的墓地在河边小山坡上。沿着石阶往上走,没多远就到了。是一片极清幽的林间草坪。四下很静。有一股植物的湿气。可是并没有坟茔,只有一颗大石头在那里。据说沈从文和夫人张兆和的骨灰就撒在那石头下面,和泥土混在了一起。旁边有一块石碑,上面是黄永玉给他叔叔的题词:

    一个士兵不战死沙场便回到故乡。

    我在沈从文墓逗留片刻,想了些心事。回到沱江边上时,黄昏照旧安静而美丽,临河人家点起了灯。有一座古老的桥在江上,是风雨桥,有长廊,行人可以通行,也可以遮风避雨。

    凤凰果然很美。

    南方的河是与别处不同的。南方的河有自己的性情。这是我在后来慢慢理解的。生长在河边的人,在洗衣做饭游戏中长大,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与河流密切相伴。南方的河是温婉的,可亲的。

    大江大河有波澜壮阔的美。那些伟大的河流总会引起人们的敬畏。人们祭祀。举行典礼,祭拜河神,祈求神灵护佑风调雨顺。有些民族地方(印度教,藏传佛教)现在还会举行水葬,让河流带走他们的亲人,让鱼儿啃食他们的肉身,让他们的灵魂重生。

    南方的河并不如此。南方的河不会把你带到彼岸,它只是提醒你:生活不在别处,生活只在这里,此时此地。

    我二十岁时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仰躺在河面上。河流穿过乡野,穿过城镇,不停往前流走。我也随着河流一直往前漂流。这大概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梦境。

    后来我独自去漓江徒步。白天行走,穿过稻田和村庄,夜里在河边露营。我在野外的草坪上搭好自己的帐篷,最近的村子在几公里外,听不见狗叫。河水流动的声音在夜晚忽然增大了一倍。夜里我醒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对面山上升起来,草地是白色的,河流是白色的,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一些皆恍然如梦。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站在江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位渔夫撑着竹筏从河上漂过。竹筏上站着鱼鹰,它们威风凛凛,都是捕鱼专家。渔夫撑着竹筏漂走了。

    我总觉得,河流是时间在大地上的显影。河流带来一切,河流也带走一切。人活在世间,经历些什么,感受些什么,然后被河流带走。原来活着就是这样一件事。所谓似水流年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生活在邻水的地方。天晴的时候去水边走走,下雨的时候去水边走走。夏天的傍晚去水边走走,冬天的早晨去水边走走。

    汪曾祺说他的老师沈从文一辈子活在水边,前二十年活在那条河流边上,后面的时光活在那条河的回忆里。

    这话说的是没错的。无论人行了多远的路,走过多少座桥,总也走不出自己的童年,走不出家乡的山川河流。

    我想念家乡的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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