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巫女的心脏转生成为一个人类。
“等到时机成熟时,
“她将来取回它。”
1.
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黑色的。
她总是穿着一身的黑色。多雨的伦敦,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遥遥地站在街对面,望向我。
她从未遮掩自己的脸,但我却从未看清她的容貌。她站在迷蒙的雾气之中,或是被雨水模糊的窗外,她的五官便融化在那些水色里,靠得很近却显得很远。倘若我看向她,便只能看见她眼睛,漆黑的瞳孔锁了夜色,夜色中伸出一双苍白的手臂,扼住我的咽喉。
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却隐隐地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想杀了我。
她站在细雨的街头,腰身被黑色的风衣锁得不堪一握。握着伞柄的手指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红得太彻底,难免像干涸在指尖的血。她纤细又遥远,唯一能被我看清的眼睛如同歪倒在孤坟上的十字架。她张开口,唇间咬着几个难以捉摸的音节,我的心脏就会在一瞬间痛得像在烈火上焚烧。
我的心脏先天孱弱,多年来全靠医疗和药物勉强支撑我的生命。它尚不足三十岁,已经年入古稀般得苟延残喘。但即便如此,在她出现之前,我的心脏都还能够算是兢兢业业——它跳动得不算规律,但却从没给我带来过这样的痛楚。
呼吸因为痛苦而减缓,疼痛便又在过多生成的二氧化碳里盘踞催生。我不得不弯下腰,死死地按住胸口,才不至于发出太凄惨的痛呼声。
心脏并没有停下跳动,但说来滑稽,我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它想要离我而去。
——不是停止工作从而令我失去生命,而是真真正正地,想要破开我的胸膛,从这具躯体的拘束中逃离。它成为了困在我身体里的一只鸟,我的胸肋一根根地构成它的囚笼。我的心脏与我共生了二十几年,却在这一刻声明它并不属于我。它像是听见了主人的呼唤,正急不可耐地要向她奔去。
我的手指隔着布料扣在胸前的皮肤上。我的肩膀抖得太厉害,我不得不将头靠在车窗上,才能控制自己直视那个女人的眼睛。
我沉重地呼吸,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休想。”
心脏跳得太快了,我几乎听见血液在血管里疯狂流过的声音。我按住它,逼它留在原地。
我咬着牙看着她从伞下望来的眼睛——我用了三十年的东西,你休想说拿走就拿走。
她好像笑了一下。嘴角轻微上扬的弧度同样被雨水遮挡。疼痛骤然消失,她的身影也是。
2.
我开始梦见那个女人。
却不是黑色的。
在森林深处的木屋里,她穿着一身浅色的长裙,裙摆翻着褶,被从天窗投下来的阳光晒得如此温暖。
我仍旧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的瞳孔是树脂包裹的琥珀色。
她拿着一块烤得刚刚好的司康饼,提着裙摆向我弯下腰来。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我知道她说“多谢款待”。
我看见她纤细的手腕上紫色的静脉被皮肤和血肉遮盖。我知道那些血液会流向心脏。流向她的心脏。
我看见一颗鲜活的心脏在她的胸腔里跳动着,一下一下,清晰有力。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按在她的胸膛上。
她抬起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指腹柔软,体温熨帖。她碰到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然冷得可怕。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个洞。
原本属于心脏的地方空空荡荡,风从洞里灌进去,再被送出来,风声像是孤魂的哭号,萦绕在我的耳边。
我眼睁睁看着血汩汩地从那个血肉模糊的洞里淌出来,后知后觉地尝到刺骨的剧痛。
——
我惊醒。夜灯的光很温和。无人的房间里只听见我疯狂的喘息声。
我掀开被子,发疯一样地扯开自己的上衣,确认了胸口并不存在什么血洞,才重新仰面倒在床上。我捂住脸,将另一只手按在胸口心脏的位置。它孱弱的跳动第一次使我如此得心安。一种莫名的后怕感贴在我的头皮上,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我哭泣着,却又觉得一切太过滑稽——竟然有一个人正对我的心脏虎视眈眈。于是流着眼泪,却发出笑声。
我好像听见她的叹息声。不存在世间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夜色中流淌而过。
我在她的叹息中攥住胸口,悲观地认定自己命不久矣。
3.
我决定去找她。
这当然是个鲁莽的决定。
我原本该东躲西藏,惊恐于她的出现,倒数着自己孱弱的心跳,在逐渐归零的数字里缓慢地死去。而找到她,或许就意味着加速自己的死亡。
但我仍笃定地认为自己该去找她。我想是我的心脏在蛊惑着我,它将一个错误的信息通过血液传递进我的大脑。它暗地里伙同它那残忍的主人,设计来杀害我。我深知自己的愚蠢草率,却依然迈出步伐。“义无反顾”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笑话,我做的赌局太大,从开始的那一刻起就失去收手的机会。
我站在伦敦阴沉的天空下,靠着一个生了铁锈的公交车牌,任由雨水落在我羊绒的上衣上。雨水细密地打湿我的头发,尚未渗进去,在发丝以外形成一层薄薄的膜。太冷了。我呼出口气,将手蜷缩进袖子里。那里残存的热气突然与记忆深处某个温度重叠。
然后我意识到不再有雨落在我的头上。
——她正站在我身侧。打着黑色的伞,沉默地站着。黑色的面纱遮盖她的眉眼,她的唇色很艳,但唇纹却隐隐透露着衰朽。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像一尊婀娜的雕塑,美丽被刀亘古镌刻在她身上,但她的内里正悄然枯萎。
“你不该淋雨,这样会生病。”她说。
她的声音有些耳熟——不是那种曾经听过的熟悉,而是一种更日常的耳熟。好像这道声线日夜伴随着我睁眼和入睡,以至于一时无法分辨对它的熟悉感具体从何而来。
我舔了舔嘴唇。我的心脏又开始痛了。
黑色的伞被轻轻地转动了一下。隔水层上的雨滴旋转着落地。
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她说,语气听上去过分得悲伤,“我猜到你肯定会发现我,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在悲伤?为什么?
我听不懂她的话。心脏的疼痛越发沉重,我的耳朵里全是瓣膜鼓动的声音,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渐渐模糊的视线里突然亮起冲天而上的火焰,火焰的中心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着——它如此纤细,却在一刻不停地燃烧着。那熊熊的火焰边缘烧出灼眼的白色,烧得如此愤怒,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我死死地盯着那团烈火。它烧进我的眼睛和身体里,疼痛在我的心脏汇合。我无意识地张开了口,唇齿开合,在大声地说着什么——
心脏安静了下来。
我的意思是,它恢复了原样。稳定地跳动,向全身输送血液。
她的手掌按在我的胸口。她的脸便因此凑我很近。她缓缓地抬头看我,而我为自己看见的一切瞪大了双眼——
那是我的脸。
她浓郁的眉眼,她流畅的鼻梁,她艳色的唇。
全都是我的。
我这才意识到此前对她声线那种违和的熟悉感是出于什么原因——因为那就是我自己的声音。
猝不及防的震惊使我哑在了原地。我呆愣地看着她的脸,抖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确信自己没有孪生的姐妹,那么一切就显得太过不可思议。一直以来觊觎着我的心脏的人,竟然是我自己?不……不。这实在是太不符合逻辑了。
她是我吗?还是,我是她?
她在我震惊的目光下露出一个苦笑,黑色的瞳孔里突然渗出琥珀色的光芒。她按在我心脏上的手犹豫了片刻,然后向下轻轻地拉住我的指尖。
“我只是想看看你。”她说。
“我只是想确认你过得很好。”
她说话的样子好温柔,与我如出一辙的眼眶里落下很小的一滴泪珠。
我竟为这一滴眼泪而心痛,无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脸颊。
我的指尖摸到那滴挂在她下巴上的泪水,而就在同一瞬间,她在我眼前化作了一股烟。
伦敦的雨落在我的身上,我指尖那滴属于她的温热的眼泪,也在雨水之中彻底地冷去。
我收回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不知为何,我确认它再也不会痛了。
4.(1980)
“你要知道,包庇一个女巫可是重罪。”那女巫挥手让牛奶自己落尽碗中,笑嘻嘻地回头看一旁忙着烤面包的女孩。
女孩皱着眉头抿着唇一丝不苟地盯着炉中的面团,闻言便扭头来一笑,插起腰道:“你要知道,做女巫也是重罪。咱们都是罪人,查起来谁也跑不掉。”
“好吧。”女巫夸张地行个礼,打个响指往牛奶里加了些糖,“这位美丽的小姐,能够跟你做同谋,实在是莫大的荣幸。”
“能够被你赏识,也是我的荣幸。”那人类女孩长着很漂亮的梨涡,笑得用力了就显得过分甜蜜。
小屋拥有很好的采光,太阳从天窗斜斜地照下来,整个房间都是暖棕色。
……
为什么,人类总是如此脆弱。
女巫看着倒在面前的女孩的尸体,喃喃着对自己说。
她被捆在高高推起的木材上,低下头看着那具尚未冷却的尸体。
人们说一个包庇女巫的人类的心一定是黑色的。于是掏出她的心脏一看究竟。
“竟然是红色?”那高举着一颗少女的心脏的人诧异道。
“怎么会是红色的?”人们困惑,“怎么会是红色?”
“是女巫的障眼法!”有人高呼。
“对!一定是女巫的障眼法!”有人开口附和,“是女巫用了什么手段!”
更多的人高呼着,他们涌上来,却不敢靠得太近。
人们推选的勇者走上前来,泼了一整桶的油,熊熊燃烧的火把被丢进油中。
火舌窜上来,舔在女巫的腿上。
勇者保护着人们后退。人们围着燃烧的火焰高呼了一阵子,不久便意兴阑珊地结伴离去。
那团火一直燃烧着,冲天而上,将一片天空映出火光。直到火舌触碰到那女孩的尸体。火焰退回去,黑色的灰烬在燃烧的火焰中坠落,像是一滴落下的眼泪。
5.(1990)
“失去了心脏的人在找到心脏之前是没有办法转生的。”
“没关系。”女巫将手伸进自己的胸膛,掏出一颗红色的心脏,“给她我的。”
“如果用女巫的心脏,转生后的人类就会拥有女巫的脸。如果被她知道了你的存在,产生了自我怀疑,因果就会从根本上消除你的痕迹。”
“我知道。”女巫说,“用吧。”
6.(2019)
女巫隔着雨幕和车窗悄悄地看着女孩的脸。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叫嚣着归来。
“回去。”她厉声道,“呆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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