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温度

——写给实验动物

这是不太有文采的一篇文章，想到以后对待实验动物会越来越干脆，我就觉得现在这种不成熟的心智十分珍贵。所以趁着这种感觉还在，我想把它记录下来。

兔子的心跳

人的心跳最快也只有一百多下，但是兔子的心跳却可以有三百多。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生命的张力。即使没有意识也要拼命跳动，即使身体不再完整也要拼命跳动。尽管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在它们面前却依然保持冷静。

有两只兔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们诠释了很多，关于生命。

第一次做兔子的实验的时候，我们因为麻醉过量而让它直接死掉了。

对，很短暂。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把它放进袋子里的样子。我想这会成为我行医生涯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只兔子，也是我所接触的第一只实验兔子——永远不能疏忽大意，现在我们的疏忽大意带来一只兔子的死亡，而这种态度是万不可带上临床的。

因为这只兔子，后来的实验，我们都无比谨慎。

可是后来的那次却没那么简单。实验结束后我们需要为它安乐死，给它注射了过量的戊巴比妥钠，可是它没死。几管空气针打进它的耳缘静脉，它依然坚挺。

于是老师说，阻断气管吧。

那时我不知道，阻断气管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方式。

我伸手放在它的胸廓上，感受它每分钟几百下的心跳，而它静静地躺在实验台上。把动脉夹夹上气管之后，我感觉到它的心跳经历了一段加速，然后慢慢慢了下去，变弱，消失。

我没拿走我的手，只是静静搭在上面，一边感叹生命的渺小和脆弱。

接下来的画面，我终身难忘。

突然挣扎的它吓了我一跳，原本搭在它身上的手也缩了回来。它并没死。这时我才想起来生理课堂上学过的，如果没有氧气，人还可以活六分钟。

可是它足足挣扎了十分钟。

没有痛苦的表情，伤口的血液和创面以及未曾取下的动脉插管还暴露在灯下，我就静静地看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它时而安静，时而突然挣扎，几乎要挣脱绑在它四肢上的绳子。它没有表情，可是一举一动都在诉说它的痛苦。

良久，它才终于彻底安静。

这是漫长的，漫长的十分钟。如果说那只因麻醉过量而死的兔子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它则让我继续相信生命富有张力。

猫

我并没有做过猫的实验，我要说的是我收养的，不知道是不是流浪猫的鸭鸭。

猫的体温很高，尤其是睡觉的时候，很烫很烫。

在投入了很多时间，带它去过很多地方，给它铲过很多屎，冲过很多次奶粉，喂过很多次猫粮和水，趁它睡着赶紧给它剪爪子，给它试各种各样的玩具，怕它太寂寞一下课就赶回来把它从箱子里放出来玩，总是在淘宝上看于猫有关的东西，搜索记录也全是关于养猫的词条……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母亲一样了。

舍友对它已不再新鲜，只有我跟它的羁绊越来越深。

它很喜欢咬人，每次咬我我都很生气，打它，或者拎起来挂着，每到此时它就会发出很可怜的声音，我也只好任它皮。

如果兔子会叫，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下手还会这么干脆吗。想到下次的实验对象是猫，我有一些沉重。

小生命的温度

兔子

我第一次抱兔子，选了那只一动不动的。

它蜷缩在笼子的角落，任别的兔子踩在它雪白的毛上。它不像猫一样身手敏捷，除了一直在动的三瓣嘴，几乎没有别的动作。

它在我怀里时异常安静。我很喜欢它的颜色，除了眼睛和耳朵，它周身雪白，没有一丁点杂色。而眼睛，我也只能俗气地用“红宝石”来形容了，我想很难在其他地方看到这惊艳的颜色。

我能感受到它的心跳和温度，它则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蟾蜍和小白鼠

小白鼠是学医生涯第一次接触到的实验动物，关于它的感觉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它被吓得大小便失禁，全然不像兔子那样泰然。

而蟾蜍，也让我改变了我对这个种族的印象。

我不记得我手下的蟾蜍有多少了，但是清楚地记得它在我手里挣扎的感觉。它很用力，很痛苦，但是跟我的力量相比微不足道。

最近读完了《黑骏马》，令我喜欢的，是以动物的视角看到的人性美丑。

但是更加引发我思考的是它们存在的意义。

它们本是为了自己活着而活着的，而我们因为自己的强大便可以不顾它们的想法而使用它们，它们也不可能想临床研究的志愿者一样，可以自己选择随时退出实验。说到底，它们不是人，所以生命之间必须不平等。

我觉得不公平，可是我没得选。

我不敢说我们热爱的事业和人类福祉比它们的生命更加伟大，因为在它们的视角里，我们就是残暴而自私的。

但是我没有勇气改变什么，我也忐忑地选择将这份人类的自私继续下去。

而我对动物姑且有情感，行医时又怎么像老师说的一样将病人对象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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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蜍是冷血动物，但是这渺小的生物在我的手里挣扎的时候，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热度，与之相似的是猫的体温与兔子的心跳。

多年以后，习惯了拿它们做研究，拿着手术刀也不再颤抖的我断然不会再以这样忐忑的心境面对它们了，也不再对它们的温度敏感了。

更也许，会成长为像渡海一样的，把病人物化的对病不对人的“冷血”医生。

这是行医路上不得不面对的成长，不得不丢掉这宝贵而且无用的敏感而换来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