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在脑海里都保留着一种对故乡特色小吃的美好记忆,这便是地方饮食文化形成的坚固基因。
上海人的混沌,武汉人的热干面,广东人的粥羹,山东人的大饼,河南人的馍,等等,地域不同吃法有异,但都吃得津津有味,而且即使后来漂泊他乡,仍然记忆深刻。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更是人生成长的喜怒艰辛铸成的顽强记忆。人因为生存积攒下来的点点滴滴,才能更清晰地回味人生。
成为我对过去人生最美好回忆的,就是凉粉。
凉粉是几乎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普通吃食,但在普通农家却最为常见。特别是在生活极为困窘的上世纪中后期,能够饱餐一顿凉粉,是对饥肠辘辘的肠胃最丰盛的奖赏。
用豌豆为主搅(做,煮。对“搅凉粉”的“搅”,我另外有一篇文章专门写过)的凉粉望尘莫及,一年难得吃到一回,而且即使吃也是全家人共吃一碗,但用高粱、红苕淀粉搅的凉粉,却不时可以饱餐一顿。
川北是丘陵地带,红苕是主要粮食作物。红苕产量高,属于纯正的粗粮。在粮食紧缺的年代,红苕是顶替全家吃食的主要功臣。但吃多吃久,自然难以下咽。于是,将红苕磨成浆,再过滤,滗出粉,下到滚水里,搅拌成糊状,冷热皆可食。通过这样的转变,粗食变成“细粮”,红苕俨然成了“高级食品”。
当然,比红苕凉粉更“高级”的,是豌豆凉粉。豌豆凉粉不但口感更好 ,似乎还更有营养。在度过粮食危机之后,豌豆凉粉成为凉粉中的“主流”。
在我的家乡川北,像我一样年岁的人,人人都吃过凉粉,由是像我一样的人,都对饥饿记忆中出现过的美食形成了无比美好的回味。
同在一省,再加人口向城市迁徙,在省城无数地方,都能吃到川北凉粉。无论是切成长条、韧性好得夹在筷子上闪也闪不断的冷凉粉,还是舀在碗里冒着腾腾热气,可以连喝带刨大口朵颐的热凉粉,确是记忆中的样子,但确实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是地方不同,还是水土变更?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趁着回川北的时候,特别挤出时间,要去吃一顿“记忆中的家乡凉粉”。
经过友人指点,寻到一间挂着黑匾金字“川北凉粉总店”的凉粉店。两间门面,长条桌凳,却矮且窄。墙上挂着的“菜谱”,大多是炒菜烧菜之类,凉粉的项目也有,不过只占五分之一。以为走错了地方,但跑堂的妇人小步跑过来,听说我们特别来吃凉粉,马上伶牙俐齿:“我们这里是川北凉粉总店,都是正宗的凉粉,有几百年历史……”结果,端上桌来的凉粉,无论是口味还是形色,都远远不如在他乡异地吃到的那样,更与记忆中的凉粉相差十万八千里。
走出装潢得既不现代时尚也不古色古香的“总店”,心情怅然。信步走到一处菜市场,忽然看见一摊位正在卖凉粉。凉粉装在几个大铝盆里,红红的辣椒油、青青的葱花粒、黄黄的炒豆子、白白的食盐、黑黑的酱油……满满地盛在并不考究的碗里,摆满用木板铺成的桌子。衣袖挽得老高的妇女,似乎才从田间走出来,一手拿刀,一手托着一块糍粑一样绵软的凉粉,手起刀落,凉粉条下雨一样落在碗里。几瓢辣椒油淋下,再白的黄的青的佐料撒下,香味已经从眼睛里钻进心里。
除了市场里来来往往买菜的热闹,我仿佛置身于老家那破败朽旧的老屋,摊位后面,还有一座冒着余烟的土灶……
后来,我还吃过街边只有三张桌子的小店里的凉粉,也曾亲眼看见店老板把刚擦过脸上汗水的手直接伸进装凉粉的盆子,但其味道都比“总店”里的好。
我没有小看“总店”的意思,反而希望它的生意越做越好,甚至可以像肯德基一样开遍全球。但能慰人相思的故乡特色小吃,不但要保持特有的记忆中的味道,还要有其独特的文化基因。
这“文化基因”,并非是挂其名、模其形、仿其味可以做到的,也不是继承者要有多少“文化人”的气息,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坚守和传承。坚守的是土地的味道,传承的是精神的延续。
那些散落在街角僻巷的小店小摊,正如长在石缝里的小草,它们旺盛的生命力,来自孕育它们未来的土地。
之所以有“回不去的才是故乡”,而“故乡”只能在记忆里才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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