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虚峰上雪水渐溶,化作淙淙小溪从容不迫流向山下,连绵的山峰也摘去银披露出点点绿意。
再有几天便是昆仑派掌门吴钰道长的五十大寿,一大早罗亦欢便带了几名师弟下山采买寿筵所需。
几个小师弟难得下山,又年少烂漫,一路上嬉笑欢颜。知道二师兄平素最是和蔼,便有人问道:“二师兄,五日后便是师尊他老人家五十大寿,怎的只给武园主和张总镖头送了请帖?师尊曾说寿筵之上当会宣布衣钵传人,这可是我派天大的事,该当多请豪杰,好好热闹一场,也叫人看看咱们昆仑派的声势啊!”
又有附和言道:“师尊他老人家淡泊名利,想来是要传了冰蚕拂尘,闭关修炼神功。”
“也不知师尊要传谁衣钵,我心里可盼着二师兄能当咱们的掌门。”
罗亦欢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微微一笑道:“办正事要紧,不可胡说八道,此去还有六十里,考较一下你们的轻功,掉队的我可不等了。”
说罢提气一跃,已在丈外,几个小师弟少年心性,谁也不甘落后,几条灰影点着残雪此起彼落。
玉虚峰灵霄观内早课刚授完,吴钰道长缓缓站起,藏青色的道袍已洗的泛白,腰间一条黑色束带上插着昆仑派的掌门信物冰蚕拂尘。
吴道长目光扫过殿内的数十弟子,似有什么心事,半晌才开口道:“世友,今天的然心剑法由你来教授,厉儿,你帮着大师兄。”
一转身向内堂走去,忽又停下脚步:“峥儿,你随我来。”
何峥是吴钰亲授武艺的关门弟子,此后虽也有数十人拜在昆仑门下,除早课随吴道长学习天罡玄功心法外,其余功夫均由五个亲授弟子再传授。
何峥本已抱着一把古琴挪到殿门处,闻得师父传唤,只得向众位小师弟扮个鬼脸,随师父隐入内堂。
吴道长已在三清圣像前坐定,闭目养气,何峥将琴轻轻放在地下,坐在师父身前的蒲团上,也运起混元功闭目养气。
一盏茶的功夫,吴道长缓缓睁开眼,轻叹了声。
何峥内息流转,渐入物我两忘境界,闻听得师父叹息,立刻张口问道:“师父何事忧心?”
吴道长微微诧异,凡修内功者,内息流转之时最忌开口说话,否则易真气流窜,伤及筋脉。
吴道长暗自揣测,便问道:“峥儿,你的《无极调》学的怎么样了?”
提到琴艺何峥立即来了兴致:“回师父,弟子已学会了同时演两琴,只是尚不熟练,今天约了武园主再去请教。”
说到此处不禁技痒,伸手抚了一下琴尾,又觉师父似有重要的事情要讲,当下坐正聆听。
吴钰点点头,接着道:“峥儿,你可知为师为何要在五十寿筵上选定下任掌门?”
何峥一愣,自己也曾想过师父正值内力修为巅峰之期,而且清心寡欲,华发未生,实在不明师父退位之意,便回答说:“弟子不知。”
吴道长左手捻须,轻叹一声,道:“为师给你讲个故事。
十多年前,江湖上有个自称‘剑无双’的狂生,放言要连败西域十大高手,仅七天时间就挫败五毒教主,力敌沙漠双雄,剑挑玉京宫,可笑他欲壑难填,纵马三日赶赴蜀中唐门约战唐家堡主唐玄。
那天正是唐玄五十大寿,唐家堡中一片欢腾,贺寿的人来来往往谁也没有注意这位‘剑无双’,岂料他在祝寿词时纵声冷笑,拔剑相逼,唐堡主迫于无奈只得与他决斗。
那一场是‘剑无双’生平未遇的恶战,终于在九十招上被毒砂所伤。
唐堡主心生爱材之意,赐了解药,并劝诫他‘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天下高手众多,西域少林,密教金刚宗,白驼山主人,武学修为深不可测,学武之人还是不存争名之心为好。
岂料唐堡主的一片好意,他完全没有听进去,羞辱之极,挥剑自尽。
唐堡主出招救他,他却挥剑相逼,不料一剑刺入唐堡主腹中。
唐门高手怒不可遏,均要取他狗命,唐堡主挥手制止,竟要放了他出堡。
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站出来说道:‘奸贼听着,今日你搅乱寿筵,伤我祖父,我定会在你五十大寿时讨回公道,只盼你莫要早死了才好。’”
吴道长出了会神儿,又叹了一声,眉目间少了往日的慈祥,尽是懊悔与萧索。
继续言道:“后来,唐堡主由于脾脏受损,一年后去世了。‘剑无双’羞愧难当,自觉无面目立于天地间,便出家做了道士,将名字吴双改为了吴钰,希望自己无欲无争,行侠仗义,能稍慰良心的不安。”
何峥万没想到师父就是故事里的剑无双,一时间不知如何劝慰师父。
吴道长诉说了曾经的恨事,心郁为之一松,说道:“峥儿,你的悟性比四个师兄都好,又有如此机缘,虽是痴琴爱弈,性情又内敛中带些狂放,将来若能触类旁通,回归本元,必成一代大家。五天后便是为师五十大寿,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师父若身死那是还债了却心事,你们不能为师父寻仇,切记。”
何峥知道此事难以逆师父的意,口中答应,退出内堂来,心下却一片怅惘,实不知此事该做何处置,抱着琴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已来到四师兄窗外。
李济今年二十又三,只比何峥大了三岁,此刻正临窗而立,挥豪泼墨,棱角分明的相貌配上一副剑眉,更显英姿,白衣飘飘,笔走龙蛇,片刻间一人高的寿字跃然纸上,龙盘凤翥,力透纸背。
放下笔一抬头,正看见何峥呆立院中,忙道:“峥弟来啦,快进来看看师兄这幅字如何。”
将何峥迎进屋来,发觉平日最爱嬉闹的小师弟突然变得沉默不欢,忙问:“峥弟,出了什么事么?”
何峥平素与李济关系最亲近,实盼望师兄能有什么法子帮师父渡过此劫,便将故事娓娓道来。
说到师父便是那剑无双之时,李济竟是十分镇定,好像早已知道一般。
二人都没有说话,良久,李济踱到书桌前,又铺了一张红纸,填饱了笔,重新写了一个寿字,银钩铁画,游云惊龙。
这才微微点头放下笔言道:“又有什么法子呢?师父总教导我们,男儿立于天地间,一言一行终究要自己来承担责任,即便我们能打发了唐家堡的人,师父又怎会心安?唯今之计,咱们还是尽一切努力为师父做好贺寿的准备。十多年过去了,唐家堡的人未必便来,若然真的前来寻仇那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峥弟,你自去望桃园练习《八仙贺寿曲》,寿筵上也好让师父和师兄弟们一饱耳福,放心好了,凡事有师兄照应。”
何峥也觉得只能如此,便抱琴向望桃园而行,心中一半琴谱,一半空冥。
大事将近,吴道长反而心如止水,晚饭上询问了几个弟子的剑法进展,还亲演了一招“昂然自若”。
用罢晚饭,吴道长按例回到内堂打坐悟道。
神游物外之时猛听得耳后一阵掌风,当下拂尘一拨,交换了三招。
岂料来人偷袭不成一个筋斗翻至面前,双掌齐出,一股似曾相识的内力袭来。
吴道长只感到胸口一阵气闷,当下摧动内力,硬接下了这一掌。
片刻间形势变成了内力比拼、生死相搏,黑衣人居高临下,强发内力如潮水般一层层袭来。
吴道长初时还觉对方内力根基不稳,岂料阴劲突然大盛,心窝处一阵针刺的剧痛,“噗”得喷出一口鲜血来,仰面倒下,撞翻了茶几,茶碗摔得粉碎。
黑衣人像是未料到吴钰会吐血,慌了手脚。
吴道长心知已然无幸,身体倒下的时候旧事又一幕幕闪过脑海,仿佛一生也在眼前,“原来是你!”是吴钰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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