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不知道我父母,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这个老头一起生活。我所知道的和天天见到的就是那个一天到晚挂着猥琐笑容的白胡子瘦老头—我师父。师父那天喝多的时候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很有抱负过,他一开始学读书,把私塾老师打了一顿之后溜之大吉;后来学做生意,结果他被人骗的连房子都没了,只剩下一把祖上传下来的铁刀。这老头见自己年过三十而仍无所事事,甚至越过越穷,一咬牙一跺脚就去找了个号称天下第一的刀客拜人家为师,一学就是二十年,好歹有了起色,还混了个东域第二的名号。他还说他之所以隐居是因为他厌倦了俗世的纷扰,其实我知道,他只不过是为了躲他年轻时的那群债主,那群债主就住在了山脚下,每逢初一十五就在山下摆案焚香,大骂我师父。到最后竟然形成了习俗,不管是不是债主,人们一到初一十五就跑到山下骂一通,趁机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各种不爽。而山上的师父,权当没听到,天天躺在椅子上看太阳,看月亮。
我从小就觉得我知道除了我的出身之外的全部东西,比如我知道师父把他的金条放在了大厅的房梁柱子里面,我知道每次师父下山不是去买东西,而是为了去看山下包子铺的老板娘;我知道师父晚上睡觉爱打呼噜,还知道师父一直想找个师娘但一直没找到;我还知道当年师父收留我不是为了什么善心,而是山上太无聊他想找个其他人解闷,而那个人最好听他的话;我还知道师父的浓胡子是假的,他每次下山都是先粘上去的;我还知道……当时我觉得我自己很了不起,觉得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师父喝多的时候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学刀吗?”我当时就懵掉了,我不是因为为什么要学刀而奇怪,而是奇怪师父什么时候说交我学刀了!从我记事时起,我干的就是扫地做饭给老东西到洗脚水去山下打酱油之类的活,还没摸过刀,也没见师父耍过刀。于是我就默默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师父叹了口气挥手让我走了,那天他没让我给他到洗脚水,因为他根本没洗脚就睡觉去了。而我却睡不着,因为我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和师父平时问我的那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不太一样。于是我突然感到了挫败感,为此我也陷入了为期两周外加一晚上的思考之中。直到有一天扫地时,他又问起这个问题,我拿着扫把想了想,回答了师父:“为了揍那些骂你老混蛋的人。”我本来以为我说的很风趣很幽默,当我得意洋洋的准备得到师父的大笑时,不料师父确涨红了脸,吹胡子瞪眼的拿起扫把来要打我,吓得我赶紧跑出院子。那是老头子第一次和我生气,也是最后一次。我躲在一旁还没超过一个小时,师父就着急的到处乱转着找我,边找边温和的喊着:“小兔崽子给我出来!”但我没有动,因为我知道,他的晚餐和洗脚水都需要我,最终我被那张长着白胡子满脸堆笑的脸的主人用手提了回去。但师父的反应给我留下了更大的疑问:我为什么学刀?
我长到十岁的时候,师父仍然没教我刀,山头下面那个长得跟瘦猴一样的李二狗都能把我打的满地找牙,导致我每次下山经过李二狗家的时候都会拼命跑一段。有一天,当我又被李二狗打了一顿回来的后,向正在啃鸡腿的老头提起我要学刀这件事。老头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继续啃鸡腿,我抱起桌子上的一件瓷器,说你要是不教给我我就把它摔了。老头一开始估计没听见,一直埋头呜喱哇啦的说什么我没弄明白为什么学刀,这样会误入歧途走火入魔云云的话。但看到我拿的是他最贵年代最久的那件瓷器时,老头脸色都变了:“小兔崽子,你给我......”没等老头说完,瓷器就已经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碎成了八瓣,老头脸上的肌肉群不停颤抖。当他看到我又拿起另一件瓷器时,老头子彻底屈服了,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三下,扭头想走。我心想我又不是孙猴子,你又不是菩提,在这装什么啊,于是乎手一松,第二件瓷器就追随第一件而去了。师父跳转过身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一个“我”字还没说完,第三件陶器便已经到手,老头瞬间屈服了,嘿嘿一笑招招手,神神秘秘的说:“跟我来。”当时我看这老头笑的不正经,心里奇怪难道因为我打碎他几件瓷器他要处理我?这老头不可不防,于是乎我跟在他身后极为警惕地跟着。
跟着师父七拐八拐的绕到后山,眼见着前面坐落着一间歪歪斜斜地茅草屋。我正懊恼自己怎么没注意过这里,要是把小人书藏这里绝对不会被发现。这间茅屋应该许久没人来过,门框上结了一层层的蜘蛛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师父问我,“毁尸灭迹的好地方。”话音刚落我后脑勺就挨了一个凿栗。师父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在木门那里仔细端详起来。我心想莫非这里还有什么玄秘机关之类的东西。只见师父弯腰端详半日,之后摇摇头,往后倒退了几步,我以为师父触动了什么致命机关,赶紧掉头准备跑,结果发现没什么梨花针射出来,也没有毒物窜出,只见一个貌似师父的身影一个短冲刺将门一脚踹开。师父边拿手扇尘土边说时间久了钥匙不好用了。然后一挥手让我进去。只见里面全是一片又一片的,蜘蛛网!师父在门口拿个棍子将蜘蛛网挑开露出了藏在里面的一把把刀以及匕首。我拿起离我身边最近的那把匕首把玩起来,师父在一旁唾沫横飞的讲起了一代刀客的事。据说刀客称霸江湖五十余载,兵器是手中不足中指长的一把匕首。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可这刀客学刀时选了一把最短的刀,为此,他付出了比别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才保证他能立于不败之地。据说他的刀气和他的脚气一样,百米内杀人无形。那把匕首因常年见血,锋利无比。当时的天下第二也用了一把短匕首,但他和刀客的功夫差一大截,能当上天下第二,全靠那小子的匕首是能伸缩的,和他决斗的人都会被忽悠靠近,然后被伸缩匕首来个透心凉,反正知道这事的人都不能说话了,所以天下第二在被打败之前稳坐了几十年的位子。我拿起匕首又放下,开始看短刀,又是长刀。当我拿着一把镶金精钢刀不肯放下的时候,师父摇摇头,指向桌子角落里的一个盒子,我满怀期待地打开看到的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刀柄的木头做工也异常粗糙,我极不情愿但师父把刀塞我手里说了句“它适合你。”就赶我出去。后来我才知道这把刀没什么奇特之处,完全是因为当时师父怕我把好刀弄坏了所以才给我这么个便宜货忽悠我,还搞得神秘兮兮得。我问师父问什么不教我短匕首,就想当年的刀客一样。师父只是微微一笑:“废话!要是我能教你这个,我还只当天下第二?好好练你的刀去!”
黄沙漫天,萧瑟一片。风沙中万军直立如铁壁,战士高大魁梧战马筋肉崩起。除了风声,战场一片寂静,万马齐喑。偶有鸟群飞过,皆为下方杀气所扰,惊恐四散而去。整个战场如同一幅只能呼吸的画卷,十万大军,无人敢轻举妄动,连军旗也纷纷凝固于风中。一位身披金叶锁甲手持重斧的将军抬斧一指,面向前方道:“少侠,你我向来无纷扰,何故挡我大军去路,况且,”将军微微一笑,“凭你一人之力,可能挡得住我?”将军虽口气强硬,但握斧之手在微微颤抖,一滴汗,划过脸颊,沿铁盔滑落坠地。大军对面百米处,一身着黑色斗篷的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盘腿坐于一个沙丘上,背上有一把带鞘长刀。少年在万目注视之下,以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安然吃着一个韭菜包子,默默却又不失优雅的吃着,大军中不少人轻轻地吞咽着口水。少年将最后一口包子塞入口中,直立起来在衣服上抹一把手,缓缓地抽出了刀。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熟铁剑柄正中镶着一块蓝晶石。少年一言不发,将刀横握,开始缓步向前。军中弓箭手纷纷拉起弓弦,霎时间一片弓鸣。矛手握紧铁矛,骑兵默默地拉紧缰绳。在还有五十米的时候,少年将刀背举,开始疾步向前。将军将手中之斧缓缓举起,身下坐骑不安地打着响鼻。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少年大步前跃,将军坐骑开始翘起前蹄。最后十米,将军大喝一声,拍马向前,众军随之蜂拥,少年举刀,纵身一跃,一道美丽的弧线。
伴随着一道美丽的弧线,我手中的刀再次脱手打中师父本已红肿的额头。师父一系列的躲藏都没能躲过木刀的飞来一记重击。师父摸着头上亮晶晶的包说到:“怎么老是脱手,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稳!”师父说的动作简单不假,只需要左脚向前,右脚微曲,然后高举刀下劈。但这个动作我每天要做三千遍,从日升到日落。我在这满头大汗的练,老家伙在树荫下搬一小马扎悠闲地看着,所以每次刀像长了眼一样脱手砸到他的时候,我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快意。师父大步向前,一把夺过木刀,把更重的铁刀塞我手里:“你练这个!”师父背着手刚走一步,又回过头来:“先等一下!”然后师父快步走到一棵大树背后,坐了下来,懒散地喊了一声继续练。我只好又咬牙切齿地挥起刀来。每天晚上回去的时候胳膊都酸的连碗都无法举起。师父只好自己做饭自己倒洗脚水了。我怀疑师父不止一次后悔要不要教我学刀,因为我学刀意味着他少了个打杂的顺便还增加了他的意外伤害次数。以前一到晚上我就沾上枕头就睡,可最近的夜晚,我经常会梦到一个黑衣少年,一人一刀独对十万大军。每每都在少年倒下时惊醒,一身冷汗中坐起。做几次同样的梦之后,我忍不住跟我师父提起,师父像看智障一般看着我,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很显然,一个梦而已。
就这样,我的这个动作一练就是三年。我看到了面前这棵梧桐发芽到落叶三次,树上鸟窝里的主人也已经换了一代,师父的头发又白了一些。有一天我师父边看我边可惜的摸着他曾经乌黑油亮而如今白色稀疏的头发,不禁感慨起来:“他妈的,山下杂货铺里的霸主黑发膏不管用啊!”然后他腾出一只手指着我:“你,过来。”此时的我已经将这一步练得炉火纯青,走路的时候都时常忍不住按照这个套路。而后遗症就是我的右手强劲有力,而左臂却显得细瘦许多。由于经常向右侧身,我的眼睛甚至都有点向左斜视。前不久山下的李二狗还因为这个以为我故意不看他而追着我打了一条街,不过他现在只能追了,因为他已经追不上我。于是乎山下的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个小瘦子身后追着一个壮胖子,一前一后迎着夕阳奔跑。师父捏了捏我右臂,点了点头:“现在你拿左手使刀,把之前的动作用在左侧身上。”
夕阳下,两个细长的影子投在大地上,纹丝不动。两人良久无言,影子亦凝固于地面。最终还是李二狗先说了话:“叫爸爸。”此时的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弱,所以李二狗还敢说出五年前经常说的那句话。这次师父让我下山,没有说什么时候让我回去。我斜了他一眼,依旧面无表情,李二狗大怒,疾步向前,想像以前一样一拳放倒我。可他在离我仅一指的地方停住,然后表情突变,一记惨叫后躺在了地上。我默默地收回左脚,将手中未出鞘的刀放回原处。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身后,李二狗一脸茫然的看着我的背影消失于夕阳的余辉中。师父说最厉害的刀客制敌时出刀的动作会很小,但是五年过去了,我即使是对战李二狗这样的对手,还是要保持动作然后微微出刀。这让我很有挫败感。虽然师父每次和我对打的时候都会有很大的动作,甚至有点滑稽感。
下山几天后,我在一处小镇的一个小客栈里准备吃点东西。以前师父的饭都是我做的,而我只会做那几道菜,每次吃饭师父都惨兮兮地望着桌子上的那点稀汤寡水:“就不能换个口味啊?”每次回复他的都是冷漠,你想吃你做啊!天天让一跟锅台一样高的孩子给他做饭,还要求这么高。我在那闷着头吃东西,这时候客栈的门又一次打开,刚才还很气氛还很活跃的屋子瞬间鸦雀无声,大家都一致盯着外面,我甚至看到了门口那个拿着筷子的人嘴角那一道清亮的口水。我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就继续在自己的凳子坐着闷头吃不是自己做的饭。一口菜,一口茶,一口菜我,一口茶...使客栈陷入一片原子弹爆炸后的寂静的来者是一位精壮汉子,一副黑黄脸,鼻子耳朵眼睛眉毛都仿佛刀刻出来一般,眼睛极亮,额头上有道疤。蹬着一双沾满尘土的靴子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店小二见到来人后赶忙迎过去:“哟,这位爷,里边请,”然后朝后厨大喊:“给这位爷烫壶好酒,上壶好茶,再来几个拿手好菜。”那男子倒也不反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坐着,和桌子一起发呆。众人这时才长舒一口气一般,吃饭的吃饭,骂娘的骂娘去,但是空气中充斥着不安与小心。男子等菜上来以后仍一言不发,就这么一边酌酒一边吃菜,临走喝了些茶漱漱口,然后拍下几个钱,扭头就走,店小二也不看给的钱多少,只是笑着脸和闻讯后匆匆赶来的掌柜一起将这汉子送了出去,又在门口伫立良久才回客栈,这时候人群中的紧张气氛才慢慢消散开来,人们说话也大声了。这种场景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刚才吃饭的人中不乏每逢初一十五不辞辛苦跑到山下骂我师父的人,而我师父好歹也是个第二,也没见他们这样怕过。在结账的时候我问店小二刚才那人是谁,店小二做友邦惊诧状道:“你不认识他?”
我听完店伙计东一脚西一脚地絮絮叨叨之后,默默地走出了客栈。天刚才还是晴朗无风,现在一朵黑云自东边而来,整片天都是昏黄的。店伙计告诉我,刚才那人前几天在外地来,到处打听一个躲在山上的白胡子老头。打听到以后那男子一言不发上了山,下山的时候衣服上多了几处刀伤,手里提着一个不停滴血的布包,路人都远远的避着,第二天山上的人发现了一具尸首,而那人正是我师父!他就躺在了我平时练刀的梧桐下面,未曾想一次下山,终生别离。我知道那人连师父都能杀的话,以我现在的能力去报仇也白费。那天我爬到山上,望着梧桐树下草草堆砌的坟包,一坐就是一夜。第二天,我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拔起刀来就下了山。我知道这个仇非报不可,我必须手刃仇人,而最重要的是,我需要练刀,直到能击败他。我知道我该去哪里。再次途径那个小镇时我又打听了一遍,店伙计告诉我那人已经走了。我请镇上的画师照着店伙计的回忆画了一张仇人的画像,小心的折起放在贴身衣服里。然后在夕阳注视下缓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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