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刘安创制豆腐，我以为是中国第五大发明，属私谥，然此番润有，首惠空门。扬州天宁寺僧文思“工诗，又善为豆腐羹甜浆粥”（清.俞樾《妙香室丛钞》），如释赞宁写有《笋谱》，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鞭笋过墙，其香盈室，我亦有放下之想。
清人袁枚有言“富贵之人嗜素甚于嗜荤”，不啻是当下三高人群镜鉴，脑满肠肥依旧居高座、啖荤腥，以为富贵而实属自戕。话锋回转，其所列《随园食单》于豆腐一味，次第蒋侍郎豆腐、杨中丞豆腐、程立万豆腐、王太守八宝豆腐等， 却未见文思豆腐之条目。此书付梓于乾隆57年，而乾隆60年自然庵初刻本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四有载：“天宁寺西园下院……僧文思居之。文思字熙甫，工诗，善识人，有鉴虚、惠明之风，一时乡贤愚公皆与之友。又善为豆腐羹、甜浆粥，至今效其法者，谓之文思豆腐。”不知何故。恐怕是知味一道，各有法度吧。
文思豆腐是最考量刀工的一道菜式。豆腐有南北之分，主料取卤水而非石膏点出的南豆腐一块，切出寸长的细丝。辅料则是肉丝及竹笋丝、香蕈丝、胡萝卜丝、紫菜丝或发菜。既然是羹汤，需用吊出的老母鸡汤合菱角粉勾薄芡打底。食材熟制于热锅冷油中翻炒，手勺轻推，盛器于白瓷汤盆或青花、浅绛彩，成品如扬州工及苏做，精致、淡雅，最后撒上白胡椒粉、黑胡椒碎粒、葱花或者芫荽菜末。若延请贵客、一二老饕，可在食材上做调整，野鸡丝、蛇丝或吕宋翅，改众人一盆分食为人手一盅独享，醇汤烟涌，五丝分弋，信同鬼工。再有扬州烟雨作伴，小楼春夜、深巷杏花，何为天上、何为人间？而我臆想的加入素菜汁豆腐丝，用S形铜片擦抹热油两隔出的双鱼太极羹，恐怕也要被随园主人嗤鼻，入不得食单的。
大煮干丝位列江苏十大经典名菜，干丝制作技艺也被囊入扬州非遗名录。淮扬方干亦即豆腐干，分酱色茶干与白色香干两种，制作干丝则取后种。切边、片薄片、再切丝，丝丝如发，也同样考量刀工。“鸾刀应俎、霍霍霏霏”，一块白干，片出二九，切成千丝。昔文思和尚以素五丝创制豆腐羹惠贻于下，后扬州地方官吏敬呈干丝合鸡丝、火腿丝、银鱼丝、蛋皮丝、笋丝、口蘑丝、木耳丝、紫菜丝之九丝汤邀宠于上，乾隆爷六下江南时皆有品鉴。时光荏苒、春秋代推，庖厨穷古、食家思进，于今这大煮干丝花样繁出、蕊里藏蝶，文辞亦需“千丝”方可道也。然个中同好，不乏宋嫂以布衣而名世，更有五柳以子虚而藏拙，只能简言于次。食材调整荤有海参丝、蛭干丝、燕窝丝、鱼翅丝、蛇丝等，素有四季蔬食宜于切丝炖煮者皆可入馔，底汤仍以鸡汤为主，入味则除加有鲜虾仁与开洋外，四季切换时依序春用竹蛏、夏取脆鳝、秋合蟹黄、冬择野蔬以增香提味悦色。
“扬州好，茶社客堪邀。加料千丝堆细缕，熟铜烟袋卧长苗，烧酒水晶肴。”晚清惺庵居士黄鼎铭写有《望江南百调》。状写邀客煮茶品干丝，味兼里表，
此其一也；“扬州好，高跨五亭桥。面面清波涵月镜，头头空洞过云桡，夜听玉人箫。”描摹瘦西湖月夜听箫，声达物外，此其二也；而“扬州好，侨寓半官场。购买园亭宾亦主，经营盐典仕而商，富贵不归乡。”此阙读罢却已无言——是呀，谁是主人、谁是客？总把他乡认故乡。扬州瘦马于今安在，二十四桥空乏月明。此刻也有月明，身处“他乡”，一碟切好的干丝待烹，可是搜遍冰箱，无有他丝佐配，只得合衣策杖，借着一缕月光，去郊外寻野蔬。却又不知那广厦蔓生园草搔首的郊外可容野蔬一芥？也如我浅薄的文字，何堪读者为我藏拙？且不具名，云泥两隐，尘埃归处原是空。
（原创作品：樊剑勇写于201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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