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家,我哩……给他说,我不能去,狗日哩,狗日哩,我不去。”匡印的老房子在这次下雨期间塌了两间。檩头烂完了,几天的雨水使墙体也软了,露了里面黑黑的墙。幸好那时他不在家,那一阵儿正好儿在他嫂子那院吃饭哩。
回来见房子塌了,有点儿不高兴便骂了起来,脸上一抽一抽的挺激动。匡印今天穿了件干净的学生服,蓝色带白道儿的那种,脚上穿的是前几年时兴过的尖头皮鞋,都是邻家背舍给的,头发还是蓬乱的脸也不干净。大家都说:“匡印这是清格了,傻的不透气儿就不骂了。”又说:“让匡印骂吧,尤其是晚上,常骂着点儿贼就不上咱这儿来了。”刚下罢雨的天气不冷不热的,圪道口的石墩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的,几个老人坐在那里说着话。
张匡印我们村的,想想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也是有媳妇儿有孩子的,这都多少年了。
年轻的时候,匡印在村上也是一位大家看得起的人物,一米七、八的个头儿,不胖不瘦的,圆圆的脸盘儿白白净净的,穿上城里买来的白衬衣,束在裤腰里,配上腰带,再挎上一串钥匙,指甲刀一类的东西,走起路来刷刷作响,跩的不行。“匡印,你这象城里的干部哩,到时候去城里讨个媳妇儿来。”门口有个三大爷经常是裤腿挽得一高一低,踏拉个鞋也不抽起来,同匡印打趣。
当年的有了拖拉机,大队分来了两台,匡印就开了其中的一台,小伙子灵巧的很,在麦場,技术员只教了两次便开了个顺顺当当,就敢上路了。要知道那时的拖拉机绝不亚于现在的小轿车,大家都围拢过来惊喜的摸摸这儿摸摸那儿,都羡慕死了匡印。
自从开了这拖拉机,匡印说话走路都添了神气,年纪轻轻的却说:“我家,我的,我怎样。”话里总有一个“我”字,这样显得成熟显得高高在上。
“匡印,匡印…”他爹喊他吃饭的时候拉长了声调,响亮亮的,好像是在宣耀和得意他为儿子取的好名字。他的爹走路常躬着个身子,脸不胖却有两块儿疙瘩肉,他在村上可算是个文化人了,又当会计又当支委的,大家都说他是个会说话,会办事的人,尤其是会拉结关系,接近领导。
看这名字取的,张匡印,匡印匡扶大印,张匡,让人想起了张狂,这好吗,他爹说张狂点儿没有什么不好,老实吃亏,整体说又和赵匡胤谐音(我们这里有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古迹),这名字多有水平。
这个时候,提亲的忽然多起来,媒婆挣着找他娘说,有的直接给他说,匡印一概不见,都看不上。这一下扫了大家的兴致,都说:“开个拖拖拖有啥了不起的,又不是什么高中生,大学生,国家人员。”其实他们不知道,匡印的心眼儿里早有了人选。
按现时的说法,学校有校花儿,厂里有厂花儿,村上也是有村花儿的,我们村的村花儿就是供销合作社王春林的闺女王丽华。这闺女高中毕业后就接了他爹的班,做了供销合作社的售货员,如今出落得十分的排场,女子的各种优势她都有,尤其是这皮肤白的出众,比了那经常下地的妇女实在显眼,稍显方形的脸庞,大大的眼睛总有那种文化人和城市人的感觉,加上几年的售货员工作,迎来送往,点钱拿货十分干练得体,说成是一朵花儿绝不过分。全村人都说,王春林那闺女万里挑一。匡印的爹娘摸了他的心思,便托了村上的妇女主任去说媒。
王丽华的家比他们也忙的不轻,每天都有提亲的,其中的一位在县社上班的小伙子,帮王春林送过两次货,小伙子大学毕业斯斯文文的,戴副眼镜,相中王丽华了,王春林挺满意,可王丽华嫌小伙子个头不够高大,暂时没有答应。就在这个时候,妇女主任来了,说了匡印的事,王春林说:“这孩子有点儿浮躁哩,还是个初中生。”闺女和娘却没有多大意见,觉得本乡本道的,家里条件也不错,小伙子长的又帅气,还开上了拖拉机,就应下了这门亲事,可并未举行正规的仪式。
按说这是不和规矩的,两个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交往吗?王丽华也是那开明先进的人物,穿了那显腰显胯的大翻领上衣和直筒裤,让人更显修长帅气,时髦的不行,“我们这叫谈恋爱。”王丽华说,这可是电影里的新名词啊,这引起了不小的哄动,一时成了村上的大新闻。匡印的头越发的高扬起来。
后来那个县社的大学生又来过几次,同王丽华也有简单的交谈,王丽华便也知道了大学生与匡印的不同。大学生也挺不错的稳重大方,唉!
转眼就到年关了,大家都准备了礼物走串亲戚,有拿一条烟的,有拿两瓶酒的,有拿一刀肉的。匡印也送了礼,几乎是一般人的好几倍,有烟有酒有肉还有罐头啥的一大堆,王春林一看这是干啥哩,虽不能说出那里不对,可觉着就是不对劲。王丽华也感觉匡印做事有点儿冲有点儿求虚荣。
过罢年,正月正是农闲的时候,修房盖屋的大动作都集中在这个时候。村南头儿的二拐叔想在院子的西边加盖两间房,孩子们都大了,不够占了,一大早的拖着个腿这家那家的说了,那些年,邻里都是相互无偿帮忙的,正好碰到匡印,“匡印,有空给二叔帮两天忙啊。”“我可能有点儿事儿哩。”有啥事哩,就是想趁这两天不出车找王丽华进城玩哩,匡印有事没事的总想去县城里玩。“二拐叔家盖房你不去忙吗?”“有啥用哩,我不屑给他忙哩,咱进城耍吧。”王丽华说:“你该去给二拐叔忙哩。”匡印楞是没去。晚上给她爹说了这事,“这孩子不懂事,没道,你看着吧。”
唉!王丽华又想起了那个大学生,后来匡印几次约她玩,她都推拖着没有去。一直以来匡印都闷闷不乐的,心里阴阴郁郁的象这几天的天气,北方的春天向来雨水少,都阴好几天了也不下,春雨贵如油哩,天干冷干冷的,麦子瘦的还占不严地皮哩,大队广播了叫抓紧上反清水哩。今天天还不亮他爹就叫开了,“匡印,匡印今天到西岗浇地吧,咱是三号,二拐叔是二号,三大爷是头号,吃了饭你先到地里等着去。”匡印也不搭他爹的话,吃罢饭从缸后面找出靴子也不擦擦上面的土就穿上了,扛上锨往地走了。
快晌午的时候,支保主任忽然到家里来了,说快去吧匡印和三大爷骂起来了,动手了都。原来是这样,匡印到地里三大爷还没浇上哩,泵坏了,一起修了好一会儿。三大爷浇成了,匡印非要改,三大爷说:“二拐叔拖着个腿不容易,先给他改上,他就来了,他是二号哩。”就吵起来,推搡中三大爷跌进水渠里了,都说匡印把三大爷打了,都说匡印的不是。
王丽华越发觉得她爹那时候说的对,匡印的许多做法她都难以接受,王丽华也是个干脆的姑娘,不愿意了,托人到匡印家说了。
匡印王丽华不了,大家议论纷纷的,“有啥稀奇的,好葛好散。”他爹也说:“咱再找好的。”匡印却不这样想,全想不到。就像一团火从上到下浇了一盆冷水,人一下子呆木了。随着事情的发展,他又去她家找了几次,后来一直去,站在门口不回来。没办法,夏天的时候王春林托人在县社招待所给闺女找了一份工作。
这几天,连续几场雨。雨一停天一开,麦子马上见黄,正是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啊。大家都赶紧的准备镰刀,布袋,并给牲口加了料,抢收麦子就要开始了。大队也在做相应的工作,准备了柴油,检修拖拉机脱粒机。匡印却做不得活了,眼光呆滞,嘴里说着一些大家听不懂的不搭介的话。大家都离他远远儿的,邻居傻大娘却显得很热心,“匡印,人要干活哩。”匡印便大声喊:“我不是那个料。”他娘用树叉子打他,他一把夺过来甩出墙去。拖拉机也开不成了,换了别的人,他爹没说啥,匡印却嘟囔着骂,“我不能开,狗日哩,狗日哩,我不去。”大家都说他想不开,癔症了,谁也没有往神精病上想。
一天比一天凉了,秋后的田野里空旷宁静,远处刮来的风从领口挤进身子里,轻打一个冷颤,却舒舒服服的,觅食的麻雀喳喳的叫着飞来飞去。
匡印要娶媳妇儿了,乡亲邻里,本家同姓都来帮忙到贺,锣鼓鞭炮,烟酒席面样样俱全好不热闹。媳妇儿是他二姐夫一个村的,壮壮的身体,大脸盘儿,扎一个马尾辫,名字叫宝贝。结婚没几天就下地干活了,出门婶婶大娘的叫着挺懂事。她不愿意坐着,眼里都是活儿,洗衣做饭的活总是同婆婆抢着干,院子里北墙根儿有片地方种上了丝瓜和梅豆荚,真是个好媳妇儿哩。一转眼年后就添了孩子,是个胖胖的男孩取名字铁蛋,匡印有福气哩。“进城吧咱。”“咋又进城,咋恁闲来。”匡印总是幻想着什么,无精打采的不想干活,过几天就让媳妇儿同他去城里逛。有时候神神叨叨的说些傻话,吓得孩子离他大远远的,本来宝贝对生活充满希望,可看匡印这情况实在是过不成个时光。后来终归还是离婚了,他的媳妇儿宝贝带上孩子铁蛋离开了他。
这年春天,大家都在圪道口吃饭,匡印凑过来说:“烧砖,喂猪,发大财。”不等大家回言他就自顾自的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正常了,先这样说的是二拐叔,“匡印是不是有问题了。”他哥找了两个人用拖拉机把他拉到县城去检查,住院一个月不见好转。这样一来,都传开了,匡印神经病了,三乡五里都知道了因为王丽华匡印得了相思病神经了。街上大人小孩也都开他的玩笑,大家在玩逗他的时候,自己也优越了一把,舒爽了一把,脸上露了有点儿鄙夷和得意的浅笑,这哥们儿当年可是个人物哩。这期间他的爹娘先后都死了,老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来匡印开始乱串,谁家红白喜事了就去拿个碗吃饭,又少不了大家的玩闹取乐,他哥嫂也管不了他,人越发瘦的不象样子,街上的小媳妇儿们都用匡印来吓唬孩子,“快别哭了,匡印来了。”
王丽华同那个大学生成了亲,买了房,安了家,有人就说:“丽华你是如何的精致啊让一个人为了你得了相思病成了神经病,那人也是可怜啊。”王丽华叹口气说:“不怨我,但我还是觉得有亏欠哩,他也是年轻,怨也该怨他爹哩。”后来大家也都说,他爹给他起的名字犯了忌讳,怎敢和赵匡胤同名。
他的孩子回来看过他几回,给他带来些吃的穿的,他是认不得他的孩子的,但见了他却很安静,他有孩子他是知道的,他在墙上乱图的字里就有“宝贝”,“铁蛋”的字样,也许冥冥之中他已经懂得了什么才是他需要的,什么才是他的宝贝。真的希望他的灵魂能安静下来,病好起来。—————《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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