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录 | 你这刹那在何方
维多利亚港湾亮起第一朵烟花的时候,竺嘉郝在兰桂坊点了一杯螺丝起子。
西柚汁微微的苦味被烈酒带过,仿佛在舌头上烙下了一条淡淡的痕迹,经久不褪。
一塌糊涂。
竺嘉郝想。
香港糟透了。
到处是打折的标牌,商场鳞次栉比,个个光鲜亮丽,每个人好像都在笑,一旦你走进去,普通话一讲,营业员脸上虽然笑容纹风不动,但空气里无端地就弥漫出满满的不屑来。
满大街都是这样的人。
不友好的、骄傲的、仰着下巴的。
从机场打车去市区,的士司机一路都在用蹩脚的普通话唠叨:“我拉你们真是亏死佐啦,这么近,我要亏很多钱的了……”
如是反复十余次,竺妈也沉不住气了,操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开始理论。
一时之间车厢沪港方言高频率爆裂,竺嘉郝往角落里缩了缩,装死听不见。
车窗外也是一片灰灰的楼宇,就这么个地方,蚂蚁似的人。
也不知道在骄傲些什么。
名牌便宜是便宜,代购也差不太多的,何必老里八远地跑这里来买?
“我又没多喜欢名牌!”竺嘉郝愤愤地想。
但是爸妈那么想来,兴冲冲的。
说年年都在上海过年,无聊死了。
她只好跟着来,老大不情愿的。
过关的时候竺嘉郝看着拥挤的人群,一脸兴奋的都是陆客,满脸冷漠的必是港人,明明混杂着、交缠着、挤在一处,却又那么鲜明地站成泾渭分明的两股水流。香港人对大陆人的仇恨,竺嘉郝觉得难以理解。
就像香港人对于回归前的怀念一样。
旧时光!
多么神奇的词汇。
那时男人们彬彬有礼,女人们衣香鬓影,穿36套旗袍去街口买碗馄饨,啧啧!随便一个人就是一段传奇,随便一句话也那样可爱俏皮。
单单是这三个字,就仿佛披覆着一层太阳将落未落时那种油金色的光芒,留声机呀呀作响,虽然人早已离去,那杯茶却好像永远不会变凉,那幅场景仿佛永远不会终结。
香港的旧时光是什么?
港英政府?
中银大厦?
还是人人到了大陆都似大佬、个个穿金戴银、炒股票炒楼花,包二奶抽雪茄?
竺嘉郝总觉得,香港人对于大陆人的仇恨,就像是没落了的贵族搬到了贫民窟,眼睛发红地看着旧宅被他人入住,那种艳羡不甘。
拜托,李嘉诚都把中环中心卖了,还有那么多不清醒的人,哭着喊着要披回从前那袭华丽的袍,全然不管上面爬满了虱子。
有什么好不甘的呢?你也是风光过的。
还不准风水轮流转转么?
酒吧的新闻里在放着新闻,“占中”。
学生装扮的人正在吐沫横飞地对着摄像机情绪激动地用粤语叭叭叭,竺嘉郝木然地看着,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被殖民倒殖出感情了,回头咬起自己亲妈来,啧啧。
一塌糊涂。
竺妈说要去看烟花,拉着竺爸一起去了,竺嘉郝懒得凑这个热闹,找个借口溜之大吉,反正维港都是些大陆客。
刚刚吃饭时还遇上一队上海人,小小茶餐厅顿时被耳熟能详的“侬作撒”“几钿”充斥得水泄不通,短暂地让竺嘉郝忘了自己不在大上海的悲哀现实,还以为自己只是坐在吴江路,逛街累了歇歇脚。
酒吧里人渐渐多了,粤语英语法语各种语交织一气,香水味混杂着这些交错着的语音,属于酒吧特有的那种雾蒙蒙的氛围慢慢亮起来,竺嘉郝一口干掉剩下的酒,付钱走人。
走出去一抬头,天空五颜六色,和上海一样一样的。
酒吧离竺嘉郝住的酒店不远,她干脆慢慢走回去,顺便散散酒气。林立的霓虹灯都是繁体字,竺嘉郝眯起眼睛一个一个念过去,其实那些茶餐厅啊叉烧包啊肠粉什么的,还有一张报纸一杯奶茶坐在卡位上泡一个上午的老港人,竺嘉郝还是很喜欢的,这就像是这个城市的底色,也许没有那么鲜亮,但本真而有烟火气。
认认真真平常生活的人,比起那些满嘴想当年的人要可爱得多。
伏特加到底烈,竺嘉郝的意识好像温泉上面的那层热汽,有点飘飘然地浮起来了。
“杜克?”一个瘦削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西装裤,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背影如同标枪一样笔笔直,外套搭在一边手臂上,正在前方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走着,竺嘉郝的心里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个名字。
她吃了一惊,不由得小小地喊了一声:“杜克!”
那个背影岿然不动,连个停顿都没有,仍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看错了吧!”竺嘉郝没有追上去,就这样目送着那个男人渐渐走远了。
回到酒店竺嘉郝泡了个热水澡,看了看窗外,烟花应该早就结束了,爸妈还没回来?
竺嘉郝一边想着是不是该打个电话了,一边打开了电视。
看着看着,竺嘉郝感觉眼皮已经快抵抗不住地心引力,她歪在沙发背上,就这样睡了过去。
“嘭~”的一声巨响,竺嘉郝猛地惊醒过来,电视还在播放,房间一切如故,两个老的还没回来,看看手机,已经过了零点,被惊醒的身上带着一层凉意,竺嘉郝心里微妙地不安起来。
正准备拨电话,大门被推开,竺爸竺妈仿佛打了一场败仗,相互搀扶着蹒跚地走了进来。
竺嘉郝睁大眼,连忙迎了上去。
“发生什么事了?”
竺爸无力地摆了摆手,一脸疲惫地坐到沙发上,拿起桌子上的水,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喝起来。
可能喝得急了点儿,水从瓶子里溅出来,弹在他的灰衬衫上,留下了几块颜色较深的水渍。
竺嘉郝盯着一块水渍缓慢地变大,随着竺爸的情绪起伏着。
“再也不来香港了!”竺妈愤愤地开腔。“人哈多,素质哈差!楼高有撒子啦,阿拉上海也有格呀。”
竺爸默默地一口一口喝光了瓶子里的水,把空瓶子扔进了垃圾桶。
竺嘉郝眨眨眼,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窗户外面那夜跟每个城市一样,不是纯然的黑色,只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光,仔细看过去,有水珠在玻璃上凝结,原来下雨了。
一塌糊涂。
这四个字就像一群乌鸦鸦的小鸟,在竺嘉郝的心里低空盘旋着。
下一章 | 第二章 春天和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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