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G1402次列车疑似猥亵女童”视频一事，10月31日南昌铁路局给出了调查结论：
视频中当事人周某某(男，30岁)与小女孩(5岁)系父女关系，周某行为不够(应为构)成猥亵违法。感谢广大网友对社会治安的关心。
结论一出，不但网友们群情激愤，连央媒都炸了。
央视网说：
警方不应如此简单粗暴，只是甩出一个简单的结论来回应沸腾的民意……用一句“感谢网友对社会治安的关心”将公权力的傲慢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何认定视频中男子行为不属于“猥亵”？当天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具体语境？妈妈和姥姥为什么坐视不理？视频中父亲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失妥当？这些细节与来龙去脉公众有知晓权，在保护当事人隐私的前提下，南昌铁路警方应当也必须给出更加具体的交待，这也是警民共建“和谐社会”应有的题中之义。
新华网说：
该事件之所以引人关注，是因为视频中父亲的过分举动刺痛了“幼童保护”这一敏感神经：于法，对疑似猥亵幼童的调查，公权力不能点到为止；于社会，幼童保护不容“万一”发生。因此，在不侵害幼童隐私情况下，公众需要更多信息披露甚至后续介入。
二
再小的孩子都是独立的个体，父母没权利把他们当成私人物件，不顾孩子的意愿，任意处置。
视频里，女孩一直在试图挣脱，嘴里说“不要不要”，父亲却仍然违背女儿意愿，不但亲吻胸背，还把手伸进上衣和裤子里抚摸，明显超过正常父女亲昵界限，让大部分人心理不适，难以接受。
最让人愤怒的，是传视频网友转述女孩的一句话，“爸爸你又摸我屁股了，爸爸你弄疼我了。”
放在任何一个语境下，这都是让人细思极恐、不寒而栗的一句话。
(图片)
去年8月，在南京南站的候车室里，一名男子猥亵女童，他的父母就在身边。经公安介入调查，那是女童的养父母，而男子是女童的继兄，男子后来被刑拘。
(图片)
比对视频记录，这位继兄和那位父亲的行为有区别吗？同样是公开场合，同样的抚摸动作，同样的家庭其他成员的视若无睹。
“继兄”已经被刑拘，南昌铁路局的公告里却说，“系父女关系不构成猥亵”。
是否可以解读为：如果换个人，不是父女关系，这种行为事实上已构成猥亵。但因为有血缘关系，才不称之为猥亵？
对此，一名网友愤怒地诘问：“就因为他们是父女就不构成猥亵？你们是在正式告诉我，一个父亲可以猥亵或者强奸他的女儿吗？”
那么，法律上有基于血缘关系的无罪推定吗？
没有!
是否构成猥亵，行为是关键，而不是看两者的关系。
有句法律名言是：“法律的生命不在逻辑，而在经验”。意思是，法律同常识一般是一致的。
资深律师刘昌松认为，“众多人士都认为父女之间这种动作不是亲昵，而是让人难以接受的猥亵，一般应该构成违法了。法律从未排除亲人之间成立猥亵，因为亲人之间变态性满足的违法犯罪行为有现实存在。”
事实上，家庭成员性侵儿童案的数字非常触目惊心：
据公号“上海女性”提供的数据，在儿童性侵案件中，熟人作案的比例高达69.28%！据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女童保护”基金统计，2017年公开报道的性侵儿童案中，家庭成员（父亲、哥哥、继父、祖父等）作案32起，占比15.31%。
这个数字很可能也只是冰山一角。
国外有数据说，鉴于儿童的弱势和家庭的私密性，曝光和没曝光的儿童性侵案件，比例是1:7，也就是说，更多孩子仍然在遭受侵害、却不为公众所知。
毕竟，像这样因不谨慎在公共场所发生、有视频为证的事件，都会被公安机关认定为不违法，被严密掩藏起来的会更多。
三
南昌铁路局为什么下这样的结论呢？
难道做出这个结论的人，在家里都是这样跟姐妹、女儿、孙辈相处，所以才习以为常、不觉得这种行为越界到令人发指吗？
如果推测不成立，他们也觉得这种行为非常不妥，自己绝对不会这样做，他们又为什么否定这是违法行为呢？
或许可以从另个角度分析一下警方的理由。
假设，视频里父亲对女儿的行为被认定为猥亵，后续会如何发展：
1.警方继续调查取证，并据此刑拘周某。
2.鉴于母亲在丈夫对女儿侵害过程中的放任，女孩的父母都不适合再继续担任她的监护人，应撤销他们的监护权。
3.判定女孩的后续抚养和监护工作该由谁来负责。
其中，最大的麻烦在第3条：
我国目前还没有成熟的丧失父母监护的未成年人子女安置制度，能妥善保护撤销父母监护权的孩子。
按法律规定，未成年人监护人顺序依次是：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兄、姐；关系密切的其他亲属、朋友；未成年人的父、母的所在单位或者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或者民政部门。
湖北利川的一个案件中,法院在判决中指定利川市民政局作为被父亲强奸的女孩的监护人，认为“这不仅能为她今后生活提供经济保障,还能够协调相关部门解决卿某的教育、医疗、心理疏导等一系列问题。”并且，自2014年起,法院每年额外申请5000元救助款,用来解决女孩经济上的困难,并从心理上持续进行疏导。
这个女孩的遭遇是不幸的，能得到民政局和法院的妥善监护，又算是很大的幸运。
但这并不是普遍案例，这个女孩已经有生活自理能力，如果是幼小的婴童，就要涉及到后续长期的抚养责任。
比如本文事件里的女孩只有五岁，如果认定猥亵成立，且父母不适宜做监护人，就需要寻找新的人选来抚育孩子。这是个复杂、细致、长期的过程，要保障孩子健康成长，需要固定机构持续、耐心地观察、监督和帮助。
而这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恰恰是最缺位的。
一些国家对“问题家庭”的做法是：首先由政府相关部门聘请专家对父母的状况进行评估，比如是否有条件继续抚养孩子、做孩子的监护人等。如果评估认为应该对父母进行干预，专家会教给父母如何教育孩子、处理夫妻之间感情、如何纠正不良行为等的方法。经过干预之后父母状况变好了，孩子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家庭。如果经过干预和支持，仍然解决不了父母的问题，则可以考虑将孩子带离这个家庭，由社会服务机构临时照管，或者由爱心家庭进行监护。
我国的现状是：这样的社会服务机构并不普遍，这样的后续程序也并不完善。
经常是比对过后，没有合适人选承担抚养和监护责任，又把受侵害的孩子送回了原来的家中，父母不改变做法的情况下，孩子无异于重入虎口。
被亲生父母、养父母长期虐待，最后致死的公开报道并不鲜见。有的时候，父母的虐待被举报后，警方教育父母一番，就又把孩子送回了火坑，直到爆出孩子被继续虐待致死的惨痛新闻。
这样的事件里，警方有责任吗？
有。但不该被过分指责，因为警方也不是万能的，它是执法机关，有着自己明确的工作内容和能力边界。
这个事件里，警方即使被公众指责也要“和稀泥”的原因，或者就是不完备的儿童保障制度和模糊的社会处理机制：
定性猥亵行为容易，但后续处理流程不完善，没有明确的机构接手，相当于捧了一个“烫手山芋”。与其给自己揽责任，不如直接判定犯罪行为不成立，就省了后期跟进的麻烦。
如果这个原因成立，那么南昌铁路局作出“父女关系不构成猥亵”的结论，应该不是警方专业能力有问题，只是出于工作困境，不得已而为之吧。
四
电影中常有这样的镜头：被追杀的人在黑暗里拼命朝巷口跑，那里人声喧哗、灯火通明，意味着一线生机，但他往往在最后一刻倒在离巷口不远的暗处，让观众们唏嘘不已。
当这个新闻热度平息，当围观的人群散去，当大家什么都不做、各自回到生活常轨，受侵害的孩子，仍然会继续受到伤害，直到他们心理崩溃，被彻底摧毁，倒在离光明的巷口不远处的黑暗里。
伤害孩子只是极个别人的罪恶，但明知孩子受伤害，仍然不去保护他们，任由他们滑向毁灭的深渊，就是整个社会的失职和罪恶。
如果在得知孩子受伤害的时候，社会力量能积极介入而不是放任发展，起码可以避免孩子们继续承受更大的伤害。
孩子是国家的未来，保护孩子是每个人的责任。但，我们有能力保护我们的未来吗？
一个有缺陷的儿童保障制度，还需要填进去多少孩子的血泪和生命，才能得到重视，被迅速、有效的改进和完善，让每个孩子都能得到温暖的呵护？
这个问题拷问着我们每一个人，不管你是普通公民，还是社会的管理者、执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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