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袁二公子终于出关了,出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高阳讨肉吃。高阳敏锐得察觉到他此举乃是醉翁之意根本不在于此。让他惦念的哪里是什么炊事营的好肉,定是炊事营隔壁的那一位佳人。于是乎,袁府书童亲自跑了一趟,劳烦莜莜辛苦跑了一趟给传了个话。
不多时,佳人是来了,但奈何佳人心情欠佳,不肯赏脸。高阳回来的时候,只端了半碗白粥和一碟小菜。
看着比粗茶淡饭还要朴素的一餐,袁赫贤若有所思。
“飞燕她还在生我的气?”
高阳替他整理被褥,“大约吧,没给我好脸色看。”
袁二公子吃得挑挑拣拣,“严武不就挨了三下军杖,多大点儿事!”
“事情是不大。”
“那她怎么还在生气!”
“也未必就是在生你的气。最近军医大帐忙得不可开交,估计就是忙得烦了。”
袁赫贤瘪了瘪嘴,“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聂永胜罚的可不会就只有三杖。”
“你面子大!”高阳意味深长,“我可听外头小兵都在说,要是换做大公子坐镇营中,聂纪司决不可能心慈手软,他那人只会从重处理。”
袁二公子琢磨了一下,“其实我也觉得应该从重处理,否则怎么给底下的人做规矩。要是人人都有样学样喝得人没人样的,还怎么打仗!”
他不由一叹,“如今,这罚也罚了,打也打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手中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把聂永胜叫来,我问他话。”
高阳愣了愣,“少爷,难道你还想追加处罚不成?”
“为什么不可以?”他直起了腰杆,“该罚的没罚,施罚的人也有问题。”
“这事都翻篇了,少爷。我看还是算了吧!”高阳语重心长,“一会儿真要是惹瞿姑娘不高兴了……”
“不满?不满她可以带着人回晏都去啊!或者,她也可以来找我说说道理。我倒是要看看,是她有理还是我有理!”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高阳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心眼子多,还是缺心眼了!
“大帅,人押来了!”
尚且轻松的对话戛然而止。高阳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童大成和潘利。他们手里押着的,是突袭当日在瞭望台上当班的哨兵。待到门板一合,气氛瞬间就变得严肃可怕。
潘利俯首一揖,“大帅,按照你的吩咐,这人一直被关押在大牢,这五日没有人接近过他。咱们督军瞭望台轮岗都有固定的人和时间。经查,那个时候的确应该是他去换班。而他换下来的那个人,尸身已经在江里找到了。”
桌上的残羹剩渣还没来得及收拾,督军统帅手里端着一盏茶,喝得漫不经心。哨兵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多嘴。
童大成在一旁帮着说话,“大帅,既然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把这小兄弟给放了吧!咱们本来就缺人手……”
袁赫贤蓦然抬眼看他,“童大将军,这话,是你该说的吗?”
童大成一下子把后面一摞想说的话都囫囵吞了回去。
他知道督军里有叛徒,也知道那毒根至今没有拔除。但他私心还是希望跟前跪着的这个小兄弟是无辜的,希望督军不必因此再折损一个哨兵。
潘利接了话,“前面那个究竟是自己投的江,还是被人给扔进江里的,还真不好说!”
见没人替自己说话,小兵终于开口了,带着哭腔,“大帅,将军,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我去替班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我一发现江面有异动,就马上通报给了号兵,一刻都没耽搁啊!”
“东屏的船都到家门口了,你才发现?”潘利严厉逼供,“算算时间,你去替班也得有半炷香的时间了。那半炷香的时间,你干嘛去了?”
“我……我……我是晚到了一会儿……”
“现在可是死无对证了。”袁赫贤幽幽开了口,“这一役,死了这么多兄弟。就算你是无辜的,也难辞其咎。”他倏而目光犀利地投向他,“但倘若你不是无辜的……”
刹那间,一张符咒飞了出来,仿佛是袁二公子亲手拍上去的那般精准。小兵茫然地看了看胸前贴着的那张画满图腾的纸,耳边同时响起了质问声。
“平日里谁和你交熟?”
心中划过一串人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就听到了下一个问题。
“那天你是什么时候去替班的?”
小兵刚要作答,便见帅位上的那个男人脸色变了。他心头一惊,不明所以,却不由地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方才你还说你那天去得晚了那么一会儿,可你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督军统帅冷哼一声,“那天你甚至去得比平时都要早!”
童大成是知道他会些神神叨叨的本事的。经过这一役,潘利从自己侄子口中也得知了他那些神神叨叨的本事。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怔住了,谁都没想到他那神神叨叨的本事竟如此无所不能,连人心里想的事情都能探得!
小兵徒劳地辩解着,“没有!大帅,真的没有!”他转向了童大成,“将军!将军,我冤枉啊!”
童大成撇开了目光,头一回想要逃避督军有一窝叛徒这件事。他想不明白,一同出生入死了这么多年,他们怎能干出这种违背良心违背道义的事!此刻,他连赏他一脚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想快点把这件事了了。
就在这时,督军统帅开始报起了人名。每一个,都是童大成和潘利熟知的。
末了,袁赫贤沉声道:“这些人,全都押去大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们。至于地上这个……拖出去,杖毙。”
原本还跪得端着的小兵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冤枉……”
“冤枉?”袁赫贤的语气这才有了怒火,“如果当时你没来报信,而是直接跳江逃走,是可能保住你这条狗命。兴许,你前面那个人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不巧淹死了。但你们对于东屏人来说不过是块抹布,用完了就能扔。所以不用觉得冤枉,早死晚死,你都得死。死在东屏人手里,还不如死在这里。至少,还有跟你一起拼命这么多年却被你出卖了的兄弟们给你料理身后事!”
小兵哭了起来,涕泪横流。
“这是你应得的,你死得不冤枉!”袁赫贤放下了手中的茶水,“被你出卖送命的兄弟们死得才叫冤枉!你知道这一役死了多少兄弟?一人一板子,你都偿不完!所以,你一点儿都不冤枉!出卖兄弟,你死得不冤。在督军卖命这么多年,还能留个全尸设个碑,你也不冤枉。”
“别同他废话了,大帅!我现在就把他拖去军纪处。”
潘利怕那小兵挣扎逃跑,也过来帮忙,“后面的事情我会吩咐下去。大帅,你歇着吧!”
“他胸口那道符,别揭。”袁赫贤的声音沙哑,略显疲惫,他叮嘱道,“下葬的时候,也别揭。同袍一场,这是我送他的最后一程。”
有人要被杖毙的消息不胫而走,继而军纪司聂永胜被招入统帅大帐的事情也传开了。
一时间,整个督军营地里议论纷纷。
在炊事营并不怎么忙碌的莜莜最起劲,听到风声就去军医大帐给瞿飞燕通风报信。
“姐!”
她一路往草药库房跑。
“姐,快别捣药了!严武那二百五又倒横霉了!”
瞿飞燕抬眼,“他不是在自己的房里养伤外加罚抄嘛!”
“刚才……”莜莜上气不接下气,“外头的兵哥哥们都在议论呢!说军纪司因为包庇,被大帅赏了三杖。军纪司挨完打后反省了一遍,直接给严武下了杖毙令!”
“你这都是听的哪儿和哪儿!”
莜莜一脸严肃,“我哪哪儿都听了!”
“让你没事别瞎起哄乱凑热闹!这不,串了!”瞿飞燕更正道,“是之前那个哨兵要被杖毙,原因是通敌。至于严武,不过是又领了三十遍的军纪罚抄。”
莜莜舒了口长气,“原来你知道到啊,姐!”
“二公子此举乃是要杀一儆百。我想不知道都难,这不都在议论着呢!”瞿飞燕叹了口气,“阿武又不识字。之前十遍就够他抄好久的了,再多加个三十遍……”
“可不就是……这不睡觉都得抄到春天结束都未必抄得完吧!”
“也好。”瞿小当家继续手里的活,“阿武身上本来就有伤,又晕船晕得这么厉害。这样他就能多好几个月的时间去适应这里的生活,也不用这么快就上战场拼命。”
莜莜手肘支在了木桌上,双手托腮,“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我本就不想让阿武跟来,但他偏要跟来。启润叔就这么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还都执拗得偏要去投军,连招呼都不同家里打一声。启润叔跟着我爹卖命了这么多年,又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总得替他护一护那两兄弟。”她将捣好的药材铺在芦苇纸上,细细包着,“兴许这四十遍的罚抄过后,能让他认得几个大字,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小丫头卸力趴在了桌上,“过完年,马上就要到春天了。”
“是啊……”瞿飞燕叹得又长又沉,“就要春天了……”
内奸得道了严惩,在众目睽睽下受了他应有的报应。军纪处的追加处罚也来得大快人心,本还在背后对新任主帅颇有微词的一些老兵们也都闭了嘴。
督军内讧暂且平息,袁赫贤便就出了趟营。他得去一趟袁府,去取些经,顺便商量一些日后的事情。
街巷清冷依旧。江都昔日的繁华已是一去不复返,即便是年关刚过,也没能残留下分毫的喜气。
他没有派人去袁府通风报信,连高阳都没带,就这么唐突地出现在了袁府的府门前。
管家急匆匆地出来迎他,满脸都是和蔼的笑,“二少爷!怎么也不派人来通报一声,我好提前让后厨给少爷备些好菜!”
“不必麻烦。”袁赫贤背着双手跟着他往里走,“我随便对付几口就行,大哥大嫂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对了,大哥这几日身体可还好?”
“除了起不来床,其他都尚可,精神头也尚可。”
他嗯了一声。
不过是他闭关的这几日光景,大地已经有了复苏的迹象。虽春日尚未到来,但原本枯槁的枝干却已经不甘寂寞地冒出了春芽,就连枝头立着的小鸟都叫得欢快。
薛淑云领着孩子也赶来迎他,“贤弟,这回同你大哥说完事可别再急着走了。你难得回家,总得留下来吃顿饭。”
“小叔叔好!”
袁赫贤一低头,就见了侄子那张浑圆可爱的胖脸,忍不住蹲下来捏了捏,“来,让小叔叔好好瞧瞧!我们川儿又长高了!”
孩子笑得天真,仿佛一阵骤然吹过的温暖春风,拂过了冬末的大地。
“小叔叔,留下来吃饭吧!川儿好久都没和小叔叔一起吃饭了!”
盛情难却,袁赫贤哄着孩子点了点头便站了起来,“嫂子,我哥他醒着吗?”
“醒着呢!你们两兄弟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快去吧!”
他闭关足有五日,这五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倘若东屏人要卷土重来,也不能说是太过仓促。袁赫贤知道自己不宜久留,须得赶回营地,便就行色匆匆。
小督江候依旧半倚在床榻上,昔日健硕的身躯已经日渐消瘦。
“大哥,你脸色不太好?我回头让刘老过来看看!”
“刚打完一场硬仗,正是忙的时候。就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袁宏渊微笑着招呼,“贤儿,坐!”
“看来赵勉已经来给你报过信了!”
“毕竟是这么大的事,他总得来给我报个平安。”
袁赫贤落了座,“上次逃走的那个叛徒被他的东屏爹给捞回去了,这才有的这次正午饭点的突袭。我给阿木狄唱了出无中生有。估摸着,那叛徒不会长命。”
“你还顺便使了招借刀杀人。即便不成,也没关系,阿木狄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他点了点头,神色慵懒。
“贤儿,听说你把自己关在屋里五日闭门不出,可是受了伤?”
“没有。”袁赫贤索性瘫在椅背上,“童大成也没受什么大伤,但他差点饿死。”
袁宏渊知道他这是在搪塞,不由地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你受伤了。”
“也不算什么伤……”他翘起了二郎腿,坐得吊儿郎当,“已经好了。”
“刘老有没有给你瞧过?”袁宏渊兀自叹了口气,“算了,问你你也不会同我说实话……”
“我那个伤,刘老看不了。”
他这么一说,袁宏渊便就知道他受的定然不是普通人受的皮外伤。这让他不禁更担心了。
“贤儿,有些伤病刘老虽然看不了,但他到底是个经验老道的郎中。让他瞧一瞧,开几贴补药,将身子骨调理调理对你没有坏处。”
“药补不如食补。”袁赫贤说了句大实话,“还不如让我吃几顿好的。再不济,等我吃饱了再上战场也行。”他义愤填膺,“东屏那群不讲武德的……童大成还差点饿死在战场上!”
“这是特意挑的饭点来,想让兄弟们饿着肚子上战场。这样便能更快地耗光咱们的气力。”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丫鬟进来送茶水糕点。摆桌的间歇,屋子的主人转过身去轻咳了几下。袁赫贤装了回聋瞎,抓了糕点就往嘴里送。这是久未了的甜腻,让他顿觉松快了不少。
“多吃点!”回过头,袁宏渊的脸上已是挂了笑,“你在自己家里,就别同个客人似的,还让大哥大嫂招呼你吃喝。”
袁赫贤从善如流,捞了第二块糕往嘴里塞。但接连吃了两块糕,他噎着了。
“慢点吃!喝点茶!”
茶水是刚沏的,虽然丫鬟端了一路,但此时仍旧烫着。袁赫贤匆匆就了一口,烫得他当即吐出了一条鲜红的长舌。
袁宏渊看在眼里,眼中溢满了慈爱。这情景让他不禁想起了年幼的时光。那时,贤儿走路还跌跌撞撞,却晓得偷偷跑去他房里,拿糕点吃。袁宏渊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袁府的事情,但他自己都还记得。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弟弟,记得他那战战兢兢却又充满渴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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