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离开我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一头整齐花白头发的老人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笑眯眯的看着我,脸上的老年斑挤压在皱纹里清晰可见。我很少做梦,更少记得梦里的场景,然而外婆每次进入我的世界,都是那么真实,就像她从未离开一样。
外婆生于民国初年,具体年份和生辰没有人知道。那个时代的女人地位是底下的,能活下来便是上天的眷顾,疾病、饥饿随时可以简单的带走一个人的生命。从我记事起,印象中的外婆总是一身青衣黑裤,黑色缝制的布鞋。每天早上起床,穿好衣服后,外婆总是耐心的打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绑带,系好褪色的围裙,那认真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很有仪式感。
外婆家表哥表姐很多,相比冷清的家里,我更喜欢厮混在一堆同伴里。我大舅去世较早,七个孩子都由小舅抚养,生活上更为拮据,在那个一碗蒸蛋都算大荤菜的年代,吃饭都要靠抢的。我小时候比较孱弱,每每端着米饭从锅台冲到堂屋,桌边都已围满了渴望的眼神,等我拼命挤进核心地带,一碗蒸蛋已经只剩盘底余羹。绝望的情绪是暴戾的,一个个光辉的英雄事迹涌入脑海,内心瞬间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一碗米饭下意识的盖到蒸蛋的残羹里,蛋泡饭的成就感在一圈年轻愤恨的眼光里膨胀的无以复加。
有外婆这颗大树罩着,我可以横行无忌。
五六岁的一个夏天,我不满妈妈逼我午睡,趁她睡着,穿着一条内裤就逃到外婆家,住了整个暑假。那时候的小孩是没用多少羞耻感的,海尔兄弟一样装饰的走家串户丝毫没有脸红,到了晚上,洗完澡就面临一丝不挂的窘迫,无所谓,风吹过的清凉是一种无所畏惧的澎湃大气、睥睨群雄。这个时候外婆会快速追上来,硕大的围裙像大褂一样的把我围的结结实实,那股浓重的柴火味直冲脑门。系带装是松散的,不管猥琐的大人或是跳脱的孩子,随手一挥,稳重的围裙迎风飘落,浪里白条坠落人间。
我童年有个极大的阴影,就是横在床头的黝黑的棺材。我外公走得早,外婆很早就定制了这口棺材,榆木混着桐油的味道,整宿整宿的折磨着我的神经。未知的世界是恐怖的,每当灯灭后,恐惧的小虫便从棺材里面爬出来,沿着我的脑门进入身体。这个时候,任何声响都会演化成想象中的可怕生物,上身顺着窗台的缝隙渗透进来,无头无脑、无声无息,下身倒影在窗纸上,隐隐约约,感觉随时可以破窗而入。
所以我尽可能的拖延睡觉时间,游荡在街坊四邻的门前屋后,哪怕经常性的前凸后露,一直等到外婆忙完,才在外婆温热的怀里安然睡去。
无聊的人总容易闯祸,一次我拿着表哥买的仿真气枪,对着树梢麻雀一阵点射,铅弹浪费不少,雀爷不但分毫未伤,连脚都没移一步,简直是奇耻大辱。我是个懂得进退的人,知道无法和它较量,枪口一转对准了一只晃晃悠悠的老鹅,无意识的随手一扣,老鹅趔趄了一下,扭头看我一眼,依旧一步三摇的走了。那是个沮丧的下午,就在我沉浸在被一群飞禽走兽调戏的无趣情绪里时,邻居表嫂把食袋贯穿的遗体扔到我面前,那是个随手拈来的无意之举,我赚了一顿铁锅炖鹅和竹节炒肉的混合大餐,外婆赔了辛苦养大的同级别大鹅。
生日那天,被小伙伴追逐,慌不择路之下逃到厨房,一头撞到灶台的拐角,血流不止。外婆无心追究谁对谁错,用吐沫敷在我的额头,血很快就止住了,为了庆贺我的生日并补偿就是的营养,外婆给我煮了三个汤煮蛋。直到今天,这个习惯还扎在我心里,磕磕碰碰用吐液消毒,欢欢喜喜用糖蛋庆功。
这样的恶趣太多太多,我在前面造,外婆在后面收。
上中学后只能假期才有空去外婆家,外婆也在眼前一天天变老。外婆是个无比勤快的人,清晨起床到晚上入睡,扫帚抹布基本上不离手。大二那年暑假,外婆到我家小住,我第一次发现她没有早起,第一次发现她坐在门口打盹,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混沌。外婆回家之前,神秘的从床底拿出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各式纸币,一共三十六元。外婆从未掌家,也没有任何收入,这些不知道外婆赞了多久,这也是她这辈子仅有的私房钱。外婆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更不知道这些钱有多少实际意义,她只知道把她所有的给予她最爱的。
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前,我接到外婆病危的消息,电话挂断的那一刻,思念的揪心和异乡求生的艰难交织在一起,痛彻心扉。重度脑梗让抢救失去了必要性,外婆在止疼药的维持下安静的离去,连一口我孝敬的东西都未沾唇。
外婆可能是这辈子对我溺爱最深的亲人,没有任何原则可言,连在我的梦乡依然是无底线的纵容。每每梦里醒来,朦胧中那眼角的笑容、摇晃的碎步依稀可见,干枯的手朝我摇摆着,一直呵护着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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