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当年生下十一个孩子,经过饥饿、疾病等各种磨难,最终活下来五个,其中最小的就是小叔。
小叔只比我大十几岁,贫瘠的农村吹过开放的春风后,年轻的心不免荡漾起来,于是一群读书总也认不清阿尔法和贝塔的半大孩子,乘势扔掉书包,搭上前往花花绿绿世界的拖拉机,兴奋的搬砖去了。
搬砖这个词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嘲笑的名词,至少在九十年代初的安徽农村,还是致富奔小康的康庄大道。从帮手小工到主力大工再到独立带队到包工头,这是无比美满的理想化程序,而飞速发展的长三角便成就了诸多农村有为青年的理想。
小叔内向,不爱说话,适合技术型的工作,这样的性格注定他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个体经营者。八七年恰逢中国援建科威特基础设施,机缘巧合小叔挤进了这份名单,按美金计算的报酬足以让那个年代的各行人士眼红嫉妒。
小叔在多雨的梅天告别我们远赴中东,等到第一封信飞回老家,已是夏日炎炎。那时候很多人喜欢集邮,等到家书送到家中,信封已是坑坑洼洼、残缺不堪,一副月球表面被核弹轰炸蹂躏的惨状。一个农民工在国外的生活是艰难的,山姆大叔当业主,扶桑洋人做监理,六个小时超过40度以上高温的作业等等,这些对于坚韧的中国人来说都是可以克服的,难以忍受的是异国他乡的孤独和中国人既有味蕾的无法满足。那个时代的国人缺少荤腥,但小叔满纸都是对冷冻牛肉鸡腿的干哕和家乡青菜的渴望。
当年的我不懂得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大鱼大肉,不明白什么是无法忍受的高温,不知道什么叫故乡的思念,信里的一切都仿佛是天方夜谭,甚至还有点无法言喻的矫情。小叔描述的高楼大厦折射着太阳的光芒,一个个矗立在那里,让人目眩神迷。街上的汽车不要钱似的来来往往,汽油的味道肆意挥洒,充斥在每个角落。还有从来看不清面孔的伊斯兰少女,嗡嗡作响让房间凉透的神奇机器等等,一封封来信如同开启了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把一副神秘未知的世界投射到工业文明末端的小乡村。
不久以后,全村都知道了一个名字叫萨达姆的男人,带领一群强悍的伊拉克大兵,秋风狂卷般横扫硌在他脚下的科威特。黑白屏幕带来的震动没有太多的感官刺激,全家人唯一担心的是小叔的安全,还有那未曾兑现的传说中的财富。贫穷会让人麻木,落后的通讯更是横在我们面前的天堑,叔叔的消息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慢慢淡忘,直到收到小叔安全抵达祖国的加急电报。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叫伊拉克的国家对我们很亲善,只要挂着五星红旗便安然无恙,以至于东洋扶桑按此照方抓药、百试百灵;后来我们才知道不用担心收不到辛苦几年的费用,那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结算,个人只需要活着回来,就能领到你该得的报酬;后来我们才知道故宫有多大、长城有多长,虽然因为历史的原因,小叔和父亲只能在天安门广场前匆匆掠过。
小叔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在小学无忧无虑的厮混;小叔回来时,我早已褪去绒毛,用男人的声音跟他腼腆问好。埋头在封闭的工地里,小叔显然没有感觉时光的逝去,带回来一堆不实用的礼物:会动的削笔刀,卡通的橡皮和不会玩的玩具。
小叔是个沉默的人,沉默的工作、结婚、生子,跟门前的老桑树一般春去秋来,年轮一圈一圈的增长,表片一年一年的干枯,背脊弯曲、斜影瘦长,但脚步匆忙的依然奔波在陌生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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