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高伟正在为下属提交的那份毫无新意的方案恼火。他烦躁地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的陌生号码。
“喂!”
“喂,您好,请问您是高君浩的父亲吗?”
听到对方提到了儿子的名字,高伟愣了一下。
“是,你是?”
“您好,我是幼儿园的莫老师。君浩的妈妈一直没来接他,手机也打不通,您看……您能来接一下孩子吗?”
高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六点了。
“好,我马上过去。”
挂掉电话,高伟扯了扯领带,还是拨打了妻子的手机,那边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这个女人干什么去了?高伟莫名地烦躁,他对助理交代了几句,开车赶往儿子的幼儿园。
这是他第一次去儿子的幼儿园。幼儿园里空荡荡的,老师把君浩交给他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一句:“今天爸爸来接你,开不开心呀?”君浩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
一坐进车里,君浩就吵着要玩手机,顺手抓起了高伟放在储物盒里的手机。
高伟一把夺过手机,厉声让他坐好,并用安全带把他绑在座椅上。
君浩嘟囔着:“妈妈的手机就可以玩……”然后把脸转向一边。
高伟心想:都是方文,把孩子惯成这样……
高伟双眼看着前方,问君浩:“早上妈妈送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君浩依然看着窗外,懒懒地说:“不知道。”
父子俩一路无话。
高伟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向四周环顾一圈,并没有看到方文的车。他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两下。
打开家门,家里果然没有人,方文的拖鞋整齐地摆在玄关。君浩踢掉鞋子,光着脚扑到了沙发上。
高伟一边扯领带一边掏出手机再次拨打了方文的电话,依然无法接通。
他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书房,都和平常没有两样。最后他走进厨房。一个水槽的沥水篮里摆着洗好择好的青菜,另一个水槽里放着一条处理干净的鱼——看来是方文为晚餐做的准备。
高伟从净水器里接了一杯水。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
“光明路一家地下酒吧发生恶性伤人事件,凶手持刀砍杀数人……”
“光头强!”
君浩找到了自己喜欢的节目。
就在此时,高伟的手机响了,又是陌生号码。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深呼吸了一下,接起电话。
“喂,你好。”
“喂,您好,请问您是方文的爱人吗?”
高伟的心脏好像被铅锤向下拉了一下。
“是的,您是?”
“我是公安局刑侦科的,我姓李。那个……请您冷静地听我说。今天下午三点半,光明路的一家地下酒吧发生了持刀伤人事件,您的爱人多处中刀。很不幸,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
高伟的脑袋“嗡”的一声巨响,隐约好像听到对方让他去市医院。
那头已经挂断了,高伟仍然举着手机呆立在原地。之后他像猛然惊醒似的低下头快速在手机上搜索新闻:
“某地下酒吧发生持刀伤人事件,目前已确认有三人死亡,其中一人为女性,受伤人数仍在统计中。凶手在伤人后自杀身亡,警方初步判断,凶手可能患有精神疾病……据知情人透露,该酒吧的业务广泛,曾提供特殊服务,顾客多是女性……”
高伟的脑袋再一次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2
高伟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开车,可一个疑问始终盘踞在他的脑子里:方文怎么会在那里?
结婚五年,在高伟看来,方文是个对什么都兴趣寥寥的女人,对任何要求都会温柔地说“好”。
两人结婚没多久,方文就怀孕了,这让她不高兴了很久。她并没打算这么早就当妈妈。可是两边父母知道后都欢天喜地,特别是高伟的父母,第二天就从老家赶过来要“照顾孙子”。方文烦不胜烦,高伟好说歹说才让父母安心回家等着。那段时间方文心情很差,工作也不顺利,索性就辞了职做起家庭主妇。经过前两年的手忙脚乱,现在的方文总算可以胜任“家庭主妇”这个角色。这几年,高伟只知道她每天要接送君浩上学放学,做一日三餐,其他时间她都干些什么呢?高伟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在医院里,高伟见到了方文。她的肩膀以下的部分被遮盖着,只露出了脸和脖子。脖子上还有血迹。
高伟努力盯着她的脸,不去看也不去想象她被刺穿的身体。方文像睡着了一样,闭着双眼,睫毛投下的阴影里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这让高伟有些意外,因为印象里的方文还是相亲时的模样。
那时候高伟已经三十三岁了,公司步入正轨,父母催促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走马观花似的挑选着未来的妻子。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到方文时,方文穿着连衣裙,柔顺的黑发落在肩上,微微向内打一个弯。她说:“你好,我是方文。”声音轻柔。高伟心想:就是她吧。
如今躺在这里的女人已经换成了齐耳的短发,散乱地斜向一边。高伟注意到方文的嘴唇上似乎还沾了一滴血。他努力回想两人今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好像是早上上班前高伟问那条藏青色的领带放在哪里。
高伟每天穿什么衣服打哪条领带都是自己搭配。刚结婚的时候方文也曾尝试着帮高伟打理每日的穿着,可她总是会忘记高伟是比自己大七岁的男人,几次之后,方文就失去了打扮老公的兴趣。有了君浩以后,方文的注意力更是全部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儿子,该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一切呢?难道要告诉他,妈妈在那种地方被人捅死了?
警察交给高伟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了方文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已经四分五裂的手机,还有车钥匙和一个钱夹。
之前打电话的那位李警官用极其公务化的口吻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和新闻上写的差不多。
“虽然还不能肯定,但我们初步判断凶手应该早就有精神上的问题……您夫人当时坐在靠里的位置,应该是最先被攻击的,所以伤势也最重……”
高伟感觉警察似乎不再说下去后,开口问:“那……不是普通的酒吧吧?”
警察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意外,他愣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嘴唇,说:“这个……有什么进展我们会再跟您联系的。”
3
高伟回到家时,儿子已经睡了。他把儿子抱上床,打定主意,明天照常送儿子上学,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儿子解释家中的变故。
从儿子的房间出来,高伟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双手抱头,好像要控制住自己的脑袋,让它专注地思考以后的问题。
明天要联系殡仪馆,对儿子要怎么说?对自己的父母朋友同事要怎么说?方文的父母那边要怎么交代?
一想到这里,一个疑问再次侵占了高伟的整个大脑:
方文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他走进卧室。梳妆台上摆满了方文的瓶瓶罐罐。以前坐在这里的时候,方文经常转过身来问高伟:“你看我皮肤是不是粗糙了?你看我眼角是不是有皱纹了?”高伟不记得自己回答过这些问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方文每晚坐在这里的时候都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
高伟走进衣帽间,方文的衣服整齐地挂了一大排,鞋架上各种鞋子,置物架上大大小小的包,高伟看着这些,胸腔里泛起一股恶心。
这一切,这个女人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混蛋……”他喃喃自语。
第二天一大早高伟就把君浩从床上拽了起来。他对君浩说:“妈妈有事回姥姥家了,所以这几天爸爸接送你上学。”君浩迷迷瞪瞪地应承了。
君浩的幼儿园提供三餐,以前没觉得有什么好,现在倒是给高伟省掉了很多麻烦。
高伟记得当初选幼儿园时,方文考察了好几家,拿了很多资料跟高伟商量。那阵子高伟正在谈一个大项目,他粗略地浏览这些幼儿园的简介,每一个都差不多,不明白方文为何会如此难以选择。最后还是他拍板定下了这一个。高伟的理由很简单,这个幼儿园离家最近。
把君浩送去幼儿园后,高伟在纸上罗列后续需要做的事情。他此刻才有了一种现实感,才真正感到,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在着手开始所有的事情之前,高伟决定去一个地方。
4
建筑外被警察拉上了警戒线,高伟站在外面,看着这个将妻子迷惑的地方。
这是一栋很普通的中层建筑,在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门口不起眼的地方有个标识牌“V&D 负一层”。
高伟在心里嘲笑这个假装高级却不知所云的店名。
“你是文姐的先生吧。”
高伟听到声音,吃了一惊,他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身旁。他意识到对方口中的“文姐”是指方文,立刻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男人身材颀长,留着很利落的寸头,脸上很白净,眼睛不大但瞳孔漆黑,嘴角自然地上扬,即使不做表情也好像在微笑。
高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会受异性欢迎的长相。一想到方文也被这样的男人吸引,高伟的眼神凌厉起来。
男人好像看懂了高伟的心思。他从容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高伟。高伟注意到他的手臂上缠着纱布。
高伟伸出手接了过来,是一枚戒指,是方文的结婚戒指。
“文姐每次来都会把戒指摘下来放在钱夹里。昨天很混乱,应该是从钱夹里掉出来的。”他顿了一下,又说,“她说戴着难受。”
高伟盯着钻戒,想起当初方文看到这东西时幸福得好像要昏过去的样子。
男人看着高伟,好像觉得很可笑似的瞥了下嘴角,准备离开。
“等一下。”高伟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随即他又有些后悔,该跟这个男人说什么呢?让他看自己的笑话吗?
男人停住脚步,脸上丝毫没有诧异的表情。
“我能问你几件事吗?”高伟说。
“警察已经把事情经过告诉你了吧。”男人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
“不是,”高伟说,“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你想知道什么?”
“找个地方坐下谈吧。”
高伟和男人来到斜对面的一家咖啡店。高伟要了一杯咖啡,他需要喝点东西让自己平静下来。男人只要了一杯冰水。
“那个,”高伟把双手放在桌子上,“你怎么会认识我?”
男人搅动着玻璃杯里的冰块,说:“我看过照片。在文姐的手机里,你们旅游时的合影。”
高伟和方文只在结婚时一起旅行过一次,当时去了欧洲,方文很开心,说以后每年都要出去度假。但紧接着方文就怀孕了,高伟也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要不是面前的男人提起,高伟都不记得还有这段经历。
“这么看,你这几年没怎么变。”男人用吸管嘬了一口冰水说,“文姐就不一样了。”
“她经常去你们店里吗?”高伟问出了他心底的疑问,虽然他隐约知道答案。
“从去年春天开始吧,她每周都来。”
高伟冷笑了一下。
“你们……都干什么?”问出这个问题后,高伟立刻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笑。
对方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干什么?想想就应该知道吧。”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文姐很爱聊天。主要是她说,我听着。”
这让高伟略感意外。在他的印象里,方文是个安静的女人,像尊微笑的白玉雕像,沉默冰凉。
“我知道文姐那些话只能跟我们说说。她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
高伟再次冷笑了一声,心想:我这个丈夫算什么呢?
男人大概看透了高伟的心思,他说:“文姐不是没跟你说过吧。但说了就说了,明天还是一个样。我们这里的客人,都这样。心里少点东西。”
高伟感到口舌干燥,端起咖啡大喝了一口。
结婚以后,与其说他是工作繁忙,不如说他故意让自己忙,好从家庭的琐事里抽身出来。他觉得一个家庭就应该分工明确,他负责赚钱,方文负责家事,这样才能保证效率。他以为方文也早已明白并接受了这样的模式。
“我一开始也挺纳闷的,”男人用手去抹水杯上凝结流下的水珠,“开着好车,住着好房,钱可以随便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后来我接触多了,看着她们就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磨坊里的骡子,每天吃得饱饱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只需要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走,直到死。”
周围陷入安静。
男人站起身来,扯了扯白色的T恤衫说:“差不多了吧……刚才在那里看到你,我还挺意外的。你跟我想的还是有点不一样。文姐待我不错,她本来也是个好妈妈好老婆的。”
5
走进家门,高伟无力地摊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他的脑子像铅块一样又硬又沉,喉咙里好像塞了一团棉花。
“给我一杯水。”他说。
空荡荡的房间里,高伟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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