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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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由于泉子给的这场“惊喜”,我们两个终究没去成欧洲,各自回家补办护照和留学签证。整个春节期间一想起这事就在心里把泉子骂上一百遍。
我每天都会刷萤菲和素雅的社交主页,看她们又去了哪些地方,吃了什么美食,经历了什么趣事,一面遗憾没能跟她们同行一面祈祷她们一切安全。
大年初四同学聚会,所有人都惊讶于我比之前开朗外向了。以前的我有点社交障碍,在聚会的场合总表现出局促和不安,恨不得找个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躲起来。现在的我主动而善谈,连我自己都欣慰于这种变化。
整个春节就在吃吃喝喝中溜走了。每次看到鸡鸭鱼肉大同小异的菜席我都会怀念起泉子的手艺。
当然,跟以前最不同的是,我竟然迫不及待想开学了。
三月开学季,我拖着行李走进出租屋,泉子已经在了。
“你干的?”我扫了眼一尘不染的房间。
“是素雅,前天来打扫干净的。”
“她俩人呢?”
“出去采购点东西,快回来了,对了阿匡,给你说件开心的事。”泉子满脸抑制不住的高兴,“春节我跟我爸促膝长谈了一次,从小到大我们爷俩就没这么敞开心扉说过话。”
“谈的什么内容?”
“他同意我毕业后开法餐厅了!”
“真的!”我兴奋地大叫起来。
“真的!”他也大叫起来。
我们欢呼着拥在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直到门口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我们转头,萤菲和素雅拎着几大袋东西,用特别的眼神看着我们。
完了,肯定又想偏了!
晚餐依然是泉子准备,我们四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听她们分享去欧洲的奇遇:罗马斗兽场里巧遇的一位老人正在写一本关于角斗士的悬疑小说,大聊斗兽场的古老传说;在梵蒂冈有幸得见方济各教皇面向众信徒做弥撒;比萨斜塔外被非洲裔黑帮碰瓷后巧妙逃脱;在威尼斯探险地下水牢;在米兰见识到德比球迷针锋相对的大游行;瑞士的火车上听一位老妪讲述自己坎坷感人的传奇一生;阿尔卑斯山麓帮着一韩国旅行团寻找失联的团友;埃菲尔铁塔下帮助一对希腊情侣求婚成功;巴黎地铁的惊魂一夜;圣母院中一闪而过的魅影;不小心闯进的卢浮宫的神秘房间……
这些奇遇由她们讲出来就像新鲜出炉的奶油面包,喷香诱人,让我跟泉子垂涎欲滴。
我不时将怨愤的眼神投向泉子,他装作视而不见。“好啦,这次是我的错,为了大家的精神损失下次旅行费用我全包!”最后他在我的眼神攻势下败阵,如此宣布。
“哇,这次还没回味够就开始计划下次了,太幸福了吧!”萤菲做出鼓掌的样子,但由于手伤还未痊愈,双手并没碰到一起。
我们几个人开始没心没肺的讨论起下次去哪里,从冰岛到巴西,从肯尼亚到新西兰,整个地球绕了一圈也没商讨出结果。
晚上躺床上我问泉子:“下次一起出去的时候你说咱们四个的关系还会像现在这么好吗?”
“你在担心什么?”
“你要是真跟萤菲表白了,她答应你了,你们成了男女朋友,我跟素雅不就成你们的电灯泡了,你还想我们跟着去吗?”
“对呀,我还没想到这步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只欢迎素雅,人家是暖光灯,你是煤油灯!”
“西吧!我怎么就交了你这种朋友!”
10
这学期我们四个人的生活轨迹并没有什么改变,素雅的教授给她推荐了一个兼职,平常除了上课以外白天都去那家公司。萤菲继续在家画插画,累了就休息养伤。泉子的棒球进步超快,已经是队内数一数二的投手了。我还是每天呆在自习室,用傻子式的勤奋构筑着自己的人生拼图,拼到很晚才回家。
在后来无数个眼泪决堤的夜晚,无眠到天亮的日子里,我曾想如果能再次返回到这些时光中,我一定会早点从自习室赶回家。
最后一次见到萤菲和素雅是在四月的一个星期一。那天早上我没有课,起得稍有些晚,发现素雅和萤菲正在收拾背包。
素雅说她哥哥从美国回来了,只待几天,所以她跟教授请了假,回趟老家。顺便邀萤菲玩玩济州岛。
“今天就走吗?”我问。
“不,明天晚上的船,后天中午到,但先去趟首尔,所以一早就走,现在先收拾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素雅说着把背包拉链一拉,“好啦!全部搞定!”
萤菲也拍了拍自己手中的背包:“我也好了!”
“那今晚上我和泉子为你们践行吧!”我说。
“泉子昨晚说他今天有训练赛,估计很晚才回来。”萤菲背上背包试了试,又放了下来,“我们星期六就回来了,很快,哪用得着这么正式啊。”
“也好!祝你们一路顺风!”
晚上回家时,她们屋门紧闭,已经早早睡了。泉子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大概是训练赛太累的缘故。我叫了好一阵子他才半睁着惺忪的双眼回到卧室。
第二天一早我被客厅的吵闹声吵醒,睁眼看到天色还有些黑。
泉子进来卧室,一脸落寞。
我闻到了他身上烤面包的香味,才意识到他早起为素雅和萤菲做了早餐。
“她们走了?”我问。
“走了。”他说着躺到床上,长出了一口气。
我继续睡,半梦半醒间听到他小声嘟囔了句:“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我也喃喃附和道。
后来反复在梦中回到这个时间节点,我从床上翻身而起,光脚跑出去,追在素雅和萤菲身后,她们走得很慢,但我用尽全力奔跑,却离她们越来越远。
第二天的中午,我收到素雅的短信,大意是给发了个视频文件在邮箱里让我们看,还附上了账号和密码,起初我并没想到这意味着什么。过了大概四十分钟,泉子在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嘶吼让我回来,我跑回家,他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着。
“怎么了泉子!”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他说不出话,只伸出手指了指电脑。
我看到屏幕上有一个视频文件,连忙打开。
素雅出现在屏幕里,应该是手持着手机拍摄的。萤菲趴在她怀里抽泣着。身后的环境是倾斜的,周围充斥着哭喊声。我仔细辨认了下,她们是在船舱里。
“泉子,阿匡,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跟你们说话了。”视频里素雅的声音在颤抖,语无伦次,“刚刚我跟萤菲都各自录了视频给家人,这最后一段就给你们吧。”
我身后的泉子突然哭出了声。
“我们在去往济州岛的船上,这里是木浦附近的海域,船发生了事故,可能要沉没了。这或许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了,就用这段时间跟你们讲讲话吧。”
看到这里我的心像被狠狠揪扯住一般。
“泉子,阿匡,好幸运啊,好幸运能遇见你们。这半年来谢谢你们的陪伴,在我心里,你们已经是我的家人了……要跟你们说声抱歉,一直以来我们两个都隐藏了件事情。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你们不是同性情侣而只是普通朋友了,跟你们相处了这么久,这点太容易看出来了……我们两个简直罪大恶极,知道了还故意让你们难堪……我也猜出了你们不表明真相的原因,但我因为想恶作剧一下你们,所以一直没有拆穿。我们计划了好几种方法想要逼你们接吻,然后趁机拍照,作为以后调侃你们的证据,我们只是觉得那样肯定是个滑稽的场面,并没有其他的恶意……在我们的计划里,只要恶搞完就向你们坦白,但大概是我们坏得还不够彻底,始终没能恶搞成功,让你们一直装得这么痛苦,真对不起……对不起……”
不,怎么会怪你们呢,是我们自己作。你们快回来吧,我只要你们回来……
“泉子,感谢你为我们做的那么多美味的饭菜,萤菲是个好女孩,看得出你是真心喜欢她,我也一直向她说着你的好,萤菲有些话说不出口,但我明白她心里是喜欢你的。都怪我,让她跟着来,都怪我……现在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她安然无恙……”
视频里萤菲抱着素雅说:“别这么讲……”
素雅接着说:“阿匡,你是个上进的男生,你的努力让我丝毫不为你的未来担心,但你要多影响一下泉子哦,他有点懒惰,还浮躁。”
屏幕这边的我点头。
“在我的规划里我们是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直到老去,或许你们会回中国,但我们一年或几年总归会见上几回面,总归会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总会找机会一起环游世界……但现在看来,这些要求有点奢侈了。”素雅哽咽着,“真的好遗憾呀!好遗憾!没机会跟你们一起去实现梦想了。好想活下去啊……好想跟你们去冰岛看极光,去埃及看金字塔,去巴西看梅西捧起世界杯,去探险,去疯狂。还有,好想去‘文森特的礼物’吃顿饭,在我的想象中那里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餐厅,那里一定有一个大壁炉,在寒冷的冬夜里依然温暖如春,当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我们围在壁炉前,泉子摘下厨师帽,我们三个解下围裙,很累但满脸笑容……大概我们两个人已经没有足够的幸运和你们一起经历这些了……其实很想给你们打个电话,但却担心接通后没有了勇气讲这些……我们两个好没用啊,真的好怕死,真是,太没用了……”
不,你们很坚强,你们一定会没事的。
“好像船撑不了多久了……要是我们能获救一定第一时间打给你们,但如果白天没等到我们的电话,那说明……说明我们真的离开了……”素雅抽泣着,然后再也说不出话了。
画面晃动,萤菲接过手机出现在镜头里,她嗫嚅着,嘴巴微启,却欲言又止。这个姑娘她一向内敛,除了跟我们几个外不善言谈,即使是受了污蔑和不公也是如此。而此刻,她一定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她哭着说出了两个字:“再见!”
画面停格在她两行泪水涌出的瞬间,这么美丽的脸庞却成了我记忆里最残忍的一幕。
那天直到深夜也没有等到她们的电话,我们不停打过去,那头却总是关机。
“如果白天没等到我们的电话,那说明我们真的离开了。”素雅的话直到今天都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但我相信,并不是她们真的离开了,而是白天不够长。
2014年4月16日,韩国岁月号客轮沉没,304人罹难。
11
在客轮沉没地的岸边,政府修建了一座纪念陵园。我跟泉子第一次踏入这座陵园是在事故发生一年零六个月后,时值深秋,飒风萧瑟。
素雅和萤菲的石碑紧挨着,碑上的照片漂亮得让人心痛。
泉子将带来的食物摆在碑前。他耗了一整天工夫做这些,食材精心挑选,都是素雅和萤菲最爱吃的,她们的偏好细节泉子记得一清二楚。
这些食物中有两份煎蛋三明治,正是素雅她们第一次给我们做过的早点。
“萤菲,素雅,我们来看你了。”泉子声音很轻,刚开口脸上就挂上了泪,“太想你们了,每天都想。我和阿匡搬回宿舍住了,但咱们的房子我还租着,时不时回去看看,舍不得让它住进别人,但又没办法常呆在里面,里面可全是咱们的回忆啊,回想起来就心痛,心痛一会儿再笑笑,然后再心痛,跟神经病一样。”
我说:“素雅,萤菲,我们俩这一年多来可是瘦了不少啊,一是食欲下降,二是梦里老是梦到你们,醒来后心里难受,就怎么也睡不着了。素雅啊,后来你男朋友来学校找过我们,他说想得知你生前的每一个细节,详细记录下来,当作一生的回忆。他是个好人,如果你们结婚一定会很幸福的。哦对了,他还说,我们并不是永别,有朝一日,善良的人终会在天国再会。”
泉子说:“萤菲啊,我把你的画全部整理了出来去投稿,结果有好多家出版社争着要出版你的画集!原来你离梦想如此之近,相比之下,我可是要加把劲了!”
我们两个不停地说,说这一年多来发生的故事,说这一年多来的想念,说到口干舌燥才打住。
沉默了半天,泉子突然面向我:“阿匡,原先一直对你隐瞒一件事,关于我和萤菲第一次见面的经过。”
我怕打断他所以并没说话,他看了眼石碑上萤菲的照片,继续说:“隐瞒是因为怕你笑话。当时的我心里充满了郁闷和愤懑,我不理解我爸为什么要把我送来上学,我根本不想来这里,我不开心,我想自暴自弃,我想让学校把我退学,我想让我爸知道送我来这里就是个错误!所以……我去超市里偷东西……”
我心下一惊,不过联想起他那段时间的情绪状态能做出这样的乖张举动也不足为奇。
“我随手将几样东西塞进包里堂而皇之走出超市的时候眼前恍惚了一下之后可能会发生的画面——警察找上门、被学校开除、遣送回国、我爸气得直摇头……不可救药的是,我不但不害怕还很期待这些。”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是萤菲拯救了我。”
一阵风缓缓吹拂而过,碑前装食物的方便袋悉悉簌簌。
“走出超市后没多久她追上来将我喊住,她说:同学,你刚才是不是忘记付款了?没关系,我帮你付过了。”
泉子说完眼睛又红了,他身体笔直一立,然后微微鞠躬,是怀缅,是感激。
我鼻子一酸,说了句这一年多来反复自言自语的话:“为什么偏偏是她们……”
泉子拍了下我的肩膀:“阿匡,突然想起来,她们还有一个遗憾,我们要帮她们完成。”
“什么?”
“你忘记了吗,素雅在视频里跟我们讲过的,她们非常想看的一个场景。”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泉子垫前一步将我抱住,嘴巴贴了上来。
如果这天你也凑巧在陵园,就会看到这荒唐的一幕。
两个正装革履的大男人拥吻在一起,稀里哗啦哭得像孩子。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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