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门四营堂巷22号,温暖的安慰
温州,仿佛已经成为了经济的代名词。高楼拔地而起,所有的记忆被迅速的铲平。令人窒息的行政区、零乱的马路,从买鱼圆的小店中飘出一层浑浊的白烟,穿着时髦的妇人掩着口鼻操着一口听不懂的瓯语叫骂而过……似为了炫耀这个城市的丑陋与喧嚣,一辆“别摸我”(BMW)强势横穿而过,惊起一路刺耳的人喧车鸣。每一天都多少的人带着他们的宏伟蓝图,或者肥皂泡的白日梦想涌入这个飞快旋转的城市,又有多少的人带着沉重的债务危机垂头丧气的离开这个住满冰冷的摩天怪物的城市。
听说朱自清先生也在这里住过。很好奇1923的春天,有朱自清先生的温州,是否也是这样的光景?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季节,二七惨案中的鲜血还未完全干涸,温州的二月似乎也颇不宁静。朱自清先生就披着那一身寒意,因着北大同学周予同的介绍,带着妻儿第一次踏上了温州这个位于瓯江下游的古城 ,到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温州中学的前身)任教。同学们新奇地看着这位个子矮小、表情刻板的新教师。据说这位新来的先生创办了“中国新诗社”,这位先生说要开创中国新文学。同学们疑惑地看着这个才25岁的年轻男人,继续摇头晃脑地写着他们半文半白的“小楼听雨记”。朱先生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在十中简陋的黑板上坚定地写下“新文学”三个字。在浑浊的民国,自清是他毕生的夙愿。他是温州中学的一名普通教师,他同时也是一名文学的新星,中国的文学传统正在发生激烈的变化,创造一种既通俗又典雅的文体是他们这代人的使命,同时他也要让同学从那晦涩腐朽的文字中解脱出来。
朱自清的温州充盈着浓浓的书卷气和探索的激情,尽管外界硝烟弥漫,他眼中的雁山云影,瓯海潮淙却像江南的一汪清泉沃灌着这一方净地。当然,温州快速发展的经济巨浪已将这些记忆冲毁了去。只有路边那高悬的“朱自清旧居”路牌的路标还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
乱离浊世,佩弦自清
穿过街道,我终于看到了朱自清故居。白墙灰瓦,重新翻修过的两进院落,孤零零地坐落在环绕的高楼中,谦卑而又桀骜的样子。就像映证着朱先生的名字:混沌浊世,清高自守。
旧居是依旧址而建的,朱自清从未在这里住过。原址离此还有一百多米,因旧城改建,温州市政府决定将该房向东迁移200米重建保护,房屋整体结构全部按原貌修复。 今天的故居只是异地重建的产物。其实,朱自清最初的住所也不在王宅,似是冥冥之中注定,老天一定要让他来朔门古街这看上一看,留上一留。
那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朱自清先生像往常一样的在学校办公室悠闲地忙碌着。或许是在准备着给学生下一课要讲的教案,或许是伏在简陋的桌上低头含笑批改着学生并不成熟的作文,或许只是闭目养神,任阳光拾掇着岁月……突然一场意料之外的大火将他匆匆召回家——他所租住的大士门失火。也许是今天在学生的作业中看到了一篇和心意的文章,朱先生心情很好,没有丝毫抱怨,只是和妻子一起收拾了一下废墟,带上火灾后遗存下的东西,平和地搬离大士门。于是,也就有了我们现在所说的真正的朱自清故居——四营堂巷34号,当时称王宅。朱自清只租用了其中的一小间厢房居住。
乱离浊世,佩弦自清
这里是四营堂巷22号。低矮的房檐,已经微微泛黑的灰色的石墙,在两侧耸立的高楼的衬托下,它显得如此的不起眼,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佝偻老者,带着一丝满意和悲凉看着头顶这块被高楼遮蔽了的狭窄天空。匾是王蒙先生题的字,很巧,也姓王。推开木质的房门,里面是一座五间三进合院式木结构建筑。房子虽不是真的旧址,但房间采用的确是从旧址拆迁而来的木料和柱头。砖墙细瓦,雕花屏门,古朴的水缸,岁月的洗礼的木柱旁摆放的确是充盈着春意的花草。透过棕榈掩映的方刻石墙望出去是一个幽静的庭院,淡香疏影,翠绿掩映着那张经岁月打磨的愈显光滑的石质圆桌,我仿佛看到朱自清先生手执一枚白子,眼中浮过一抹得意,白子清脆地扣上石桌“成了”,妻子微恼地丢下棋子,抱起身边的小儿扭头跑进内室……我不知道在1923年的四月,是不是也有这么一窝学生蜂拥着涌进200米远处的那座小宅,趴在像这样的一个石窗前冲着里面的青年“先生先生”地叫嚷着……现世虽不安稳,所幸岁月静好。朱自清在你温州的生活是难得的宁静。妻子朴素娴静,儿女又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朱自清在学校中辛勤教导着学生,妻子在家操持家务。每日街道向晚的青石路上总有妻子携儿相望的目光。昏黄的灯光下,仲谦缝补着先生的一件长卦,阿九已伏在她的身侧安然入睡,朱先生带着圆框的眼镜细细斟酌着散文中的用句……何其有幸,在温州的一个角落还有这样一个所在可以安静地享受这最简单的亲情。
穿过小院首先看到的就是先生的画像——手执书卷俯看着厅侧的四把红漆木椅。这应该是朱先生与人会谈的前厅吧。那是从北京赶来的客人,朱先生顾不得为他扑去满身的灰尘,匆匆地把他引入前厅。军阀盘踞,学校受阻。就是在这样一个窄小的房间,朱先生紧锁眉头来回踱步,心中是沉甸甸的担忧。没法安睡,没法安睡,朱先生掀开温暖的被褥,起身走入了侧门……从右门而入,我找到了朱自清真正存在过的痕迹。这是一个真正的朱自清的世界。墙上悬挂的是他的画像与生平,柜子里展示的是他的书稿和手记。“朱自清先生在温州的足迹” ,我抚摸过灯光照耀的展板企图离这段历史近点,再近点。可冰冷的玻璃触感却残忍地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我无法亲眼看到当时的朔门34号,真正的王宅似不愿亲眼看到自己的坍圮,早在失去了朱自清的1924年就远远的躲了开去,于是此刻我只能在22号的展馆里凭这些困居在玻璃里的文字努力寻找他在温州的记忆。——这个房间所承载的不仅是朱的个人生活,更承载了当时的一缕文化孤魂。“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民国12年,画家马孟容执教温州,与当时逃兵乱来温的散文家朱自清,又同事又好友。 马孟容绘了幅《月夜八哥海棠图》横幅相赠,并请题诗。是夜,朱先生拿着画卷喜不自持,整整看了两个之后,诗性大发。以宋代名句为题,以文换画,写下了传世名篇。朱自清在温州的一切故事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呢?温州给先生提供了一片栖身之所,先生给温州注入的却是一股新生蓬勃的文脉朝气。《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名篇亦是在温州定的稿。换言之,当初的这一间小小的厢房,不仅是供朱自清休憩的一方净地,更是当时军阀混战情况下文人精神的栖息地。好学上进的学生,温馨和睦的家庭,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个瓯海下游的小城是他心中永远的乐土。尽管次年他迫于生计,一步三回头只身离开温州前往甬城宁波。但是在瓯海江畔的那一抹绿却像是扎根在了心头,总用柔软的枝条痒痒地搔弄着它的心。于是那年暑假他又来到了温州度假。9月,“江浙战争”的硝烟终究是弥漫到了温州,彭攻下平阳,进军温州,浙南的学校也均受到了不小的波及。9月27日朱自清步行了一百多里路,途中凡历二日,在马公愚先生的帮助下,终于携着妻儿离开了温州。是的,世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乐土,但是清不了浊世,清的了自己。他感受过仙岩梅雨潭缱绻的绿意,他给温州这片土地留下了新文化,正如后来他在给马公愚信中说的“温州之山清水秀,人物隽永,均为弟所心系”。温州是他的“醉乡梦乡”,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在江南流离转徙的岁月里,感谢他用一支笔给温州留下了不灭的踪迹。
乱离浊世,佩弦自清
今天的朱自清故居,不是一座民宅。温州政府大笔一挥把南戏博物馆也搬到了这里。行走在朱自清的故居里,我感受到了另一种文化的气息。我想朱先生若哪天忆起这座小镇想回来看上一看,看到这些精致的脸谱,绣花的戏服,应该也是开心的吧。就像新旧文学的冲击,他所热爱的不就是这样一片充满着文化味的平和的温州吗?若时间能够重叠,不知他会不会愿意放下他那一张严厉刻板的脸,和高则诚先生一起咿咿呀呀唱上一段,成就一段梦幻的佳话呢?
在朔门四营堂巷被高楼包围的一角,隐着一座低矮的木质建筑。里面站着位老先生,他说,乱离浊世,但求自清。
乱离浊世,佩弦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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