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人家一起住,抑或是三口之家的生活,小家庭相较大家庭,到底哪种更好呢?
我童年的时光,爸爸妈妈的关系还不像现在这么和气。爸爸成天打牌,三更天才回家。家务事是从来不会帮忙做的,周末更是一睡就到晌午。
工资微薄的妈妈为了照顾我,不得不继续和爸爸朝夕相处。可她并不是服软的人,相反,还相当的硬气。家里因此经常可以听到两人争吵的声音,吹胡子瞪眼的滑稽模样。
我想要站在幸灾乐祸的旁观者角色,当然是不行。
因为爸爸的事变得脾气不好的妈妈,对我尚有未发泄完的余力;因为妈妈的事而受了气的爸爸,变得轻易会对我大打出手起来。
所以,即使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即使我温柔又听长辈的话。
"真是个令人生气的孩子。"妈妈指着我的鼻子。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期待你的出生。"爸爸随即附和,两人的眼神对上,关系似乎缓和起来。
可那又如何,事情总是这样循环往复的。
我们住在一个机械厂承包的土地上,地处郊区,丘陵起伏,零星开了几家当地名小吃,此外,还没有被任何商业化。
周围的大人和我的爸爸妈妈一样,都是厂里的工人;周围的孩子都和我一样,是厂里工人的子女。还有藏在山坡里的农村人,我们在一起念工农子弟校。
全城仅有一路公交车从厂里经过,车轮碾过山间小路湿漉漉的泥土气,便突突向繁华市中心的大马路进发。
后来有一天,我去了城里念书,同那里的同学说起我住的地方,她满心欢喜的称它为,桃花源。
厂里那些和我同年龄的孩子,因为政策跟贫穷,都是独生子女。现在有人再胆敢说我们都是小皇帝小公主一类的话,我一定要反驳他。
而唯一在我如海浪般飞速卷过的童年中,义无反顾施以关爱的,是我遗忘了声音,相貌,甚至连存在都被所有人推翻了的,住在山坡上的奶奶。
奶奶一个人孤苦无依,因为爸爸妈妈从来没去看过她。我也如奶奶一般孤寂。
和我家一墙之隔的表姐,和我的性格却完全相反。她张扬的像向日葵,那样的性格,会让人忍不住想要靠拢。
而这样的我,刚好和奶奶作伴。
我读完幼儿园就开始一个人上下学了,每天乘着拥挤的公交车,在盘旋的山路间摇摇晃晃,伴着一车小学生尖锐的童声。
每天早上,妈妈在我校服胸口前的口袋里塞五块钱,作为午餐钱。不过她记性不好,有时会忘记,或是塞成了记电话号码的小纸条给我。我遗传了她这点,一般也注意不到提醒她。
但我从未饿过肚子,因为我有满满的爱从心底里溢散出的奶奶。
奶奶家就在我读的小学附近,那此起彼伏的小山丘的其中一个。
奶奶年岁大了,不能到校门口接我,只能站在山坡下面的铁皮小零食店旁,见我远远地来了,便懒洋洋地摊开双臂。老人松弛的皮肤,松弛的肉,怀抱总失去弹性的让人往里陷。
奶奶在半山腰的屋子外面养着各式植物,小柿子,葱,上海青,都是可以吃的蔬菜水果。奶奶家的门总是要很费力才能打开,好几次我忍不住用脚踹了,惹得她暖和的脸上有了一丝难过。
"任何事物都要温柔对待呀。"奶奶认真地说。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有一天,家庭作业没完成好的我被语文老师数落,过了十二点,全校的孩子叫嚣着一哄而散,而我被否定了一生。
"像你这样的孩子,没有学校愿意要你。"
教学楼外下起了暴雨,闪电打雷,带来高频的豆大的雨,我喘着粗气跑呀跑,泥垢从凉鞋溅到小腿。
可有些事,越是想借着其他动作忘记,越是抵制不住欲望要想起。
一进门,奶奶赶紧拿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我,一边担忧地说千万不要感冒了才好。
我感到负罪地告诉她,是因为作业做错太多,老师才把我留下来的。
奶奶丝毫不在意:"以后认真做就好啦,这么晚才回来饿坏了吧,你自己再擦一擦,我去把菜热下,马上就能吃啦。"
看着奶奶蹒跚的背影,老年人的肿胀使她的身体稍显宽厚。我的眼泪簌簌滚落,比窗外的雨点还大。
奶奶烧的菜总有一种温暖的味道,就像我冬天将冻的通红的手伸向火炉,或是站在雪落过后的屋顶,被太阳均匀地烘干。
偶尔,表姐也会和我一起回奶奶家。
原来喜欢五彩斑斓,外面的世界的表姐,也会毫不例外的被奶奶做的美食吸引呢。
我们一人掰开一个橘子,比谁拥有的橘子瓣更小;一次,我们还拔了奶奶养的公鸡尾巴上的毛,插在头发上冒充古代的大官。
表姐是高年级,午后每每会比我先出发去上学。
我习惯提前把运动鞋的鞋带绑好,然后走的时候只需要一蹬。这时候奶奶总会叫住我,这是我们俩人的小秘密。
奶奶从卧室里那座深色的木柜里抱出一个漂亮的铁盒,上面印着旧上海那种漆黑卷发的女郎。我则是手舞足蹈,因为里面有许多包装艳丽的糖果,桃酥。奶奶怕吃多了对牙齿不好,每天只取一颗给我,但我已经十分满足,因为这是表姐享受不到的待遇。
“因为奶奶更偏爱你啊。”立在小院子里,奶奶惯常的笑意,在一圈一圈皱纹的沟壑中又深了一些。
虽然我饶有分罪恶感,但已被升上头顶的幸福所掩饰。
"说你小时候骨瘦如柴都不为过,那时妈妈工作忙,没时间给你做饭。"
妈妈白净的手搭在我肩上,我穿着绣上小草莓的圆领手工毛衣,低垂的眼底的余光甚至能看到自己脸颊上嫩粉色的皮肤。
小学念完后,我考上了城里一所不错的初中,同时,妈妈在厂里的工作也清闲下来。为了我能有更好的学习条件,爸爸开始认真工作,不常打牌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弯。
春日,草长莺飞的一个周末,想起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看过奶奶,于是一脚蹬进新买的小白鞋,开门准备出发。
说起来,上一次见到奶奶,还告诉她我非常想让她为我织一件可爱的毛衣呢。
妈妈走至玄关,问道:“你去哪里呀?”
我站起来说:“去看奶奶啊。
“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不把奶奶接过来一起住呢?”
妈妈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盯着我:“什么奶奶?你奶奶早就去世了,在你两岁的时候,检查出了癌症晚期,你应该连记忆都没有了吧。”
我急促地,砰砰砰敲响隔壁表姐家的门,她揉了揉午困惺忪的眼睛。
我问她是否还记得奶奶。
那个会在中午为我们准备好美味饭菜的奶奶;穿着沾满阳光的围裙,在院落里浇水,给小鸡喂食的奶奶。
“啊,这恐怕没有吧。”她感到为难地说。
从前漫长的日复一日。
没有会为饥肠辘辘的我填饱肚子的奶奶。
没有会温暖地拥抱我的奶奶。
没有只在乎我身体好,开不开心的奶奶。
仔细想来,这件事,明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的。
“独居的老奶奶啊……”铁皮小屋里的老爷爷搔着头。
很久以后的小学同学会,我再次回到熟悉的小学。现在这里建起了高架桥,政府出资把山丘劈开修高速路,再过不久,这里将会变得和城里一样繁华。
奶奶家下面的小零食店还健在,再往上走,却修起了一幢幢小区,奶奶家的平房不再了。
我买了一颗糖果,塞进嘴里,那与奶奶铁盒里相距甚远的甜味四散开来。不知不觉,我竟开口问卖东西的老爷爷:"山坡上的那些房子里,有住着一个独居的老奶奶吗?"
"老奶奶啊,似乎没有呢。"老爷爷搔了搔头。
"我年轻的时候,倒记得有一个。"他继续道,"老奶奶生过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却都不愿赡养她,只留她一个人住在山坡上的老房子里。
"那老奶奶过去是书香世家的小姐,总带着一分傲气,跟周围世俗的人联络自然是少的,所以死的时候,也是过了好几天,臭味传出来,才被人发现。”
"喔。" 我眼色黯淡地应了一声,将同样暗淡的糖果的纸屑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感觉出淡淡的哀伤。
很少被人搭腔的老爷爷,因为我的主动询问,而仍旧继续开口:“据说她是坐在窗户边的摇椅上死的,手里拿着尚未打完的毛衣。好像是给小孩子穿的,估计是给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孙子的吧。”
奶奶,我就站在铁皮小屋旁边,以前你常等我的地方。现在换我等你,多久都行。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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