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婶的人生

作者: 泡沫人生_8867 | 来源:发表于2020-08-01 14:32 被阅读0次

    早晨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赵婶缓缓起床,看看身边的大女儿还在熟睡,轻轻叹口气,拿起床头拐杖,缓缓下床,她弓着背,颤颤巍巍迈着细碎的剪刀步,慢慢地挪到大门口,确定大门已锁好,用手摸摸胸前挂的钥匙,才放下心来,然后又慢慢地挪回屋里。

    赵婶今年83岁,干瘦的如一具骷髅包裹一层风干的皮囊,两眼深陷,目光暗淡,看不到一点光,颧骨因瘦削高高凸起,两颊像受到岁月地夹击拘谨地贴附在颧弓和下颌骨之间,包裹着口腔,张口说话或咀嚼时,甚至能看到上下牙槽骨活动。从房间到大门也就30米不到的距离,她来回艰难地挪动了半个多小时。

    大女婿郝强干咳,胸痛有一阵子了,起初,他并没放在心上,自己给自己诊断为感冒,50多岁的他,平时身体强壮,小毛小病扛扛就过去了,不需要动不动就往医院跑,到了医院又是拍片子又是抽血,尽瞎折腾。医生的话更不能听,小毛病都让说成不治之症,最后开一堆药,还让你定期复查,一套一套的,没病都能吓出病来,挣点钱不容易,白白送到医院真不应该。再说,家里开的澡堂子,锅炉管理、水温调试、空调、水电平稳运行样样都指靠他,更主要老婆一步也离不开,家里的债眼看又快到年底.....

    郝强想到家里一堆的事,把眉毛挽成“川”字形,一股悲凉从心底涌起。

    咳嗽三个多月还不见好转,最近几天还咳出血丝来,外出打工的邻居两月不见,今天见到郝强说他瘦多了,听别人这么一说,这时郝强好像觉到胸口痛明显起来,咳出的血丝也格外殷红,突然一阵阴云从心头飘过,“莫不是……?”他不敢想下去,于是来到镇医院,医生问清病史后直接让他到大医院检查。于是他来到省人民医院,结果验证了他的猜测——肺癌。今天做手术,郝强唯一的儿子媳妇都到医院忙他去了,手术之前只好把赵婶接来“照顾”她的大女儿。

    赵婶再次把目光投向还在熟睡中的大女儿,她一夜哭闹、撒泼、打滚找郝强,二女儿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时没忘把大门锁好。赵婶两颗浑浊的老泪顺着两颊滴落在干瘦的手臂上,她把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仰面望向窗外灰蒙蒙没有尽头的天际。

    大女儿刚50露头就罹患和她年龄不符的毛病,“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把她的智商、记忆统统归零,像一台电脑重做了系统,却没来得及存储数据,所有的文件都丢失殆尽,唯一还没来得及忘记的人就是郝强,她整天就牵着郝强的衣角,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偶尔见不到郝强就哭闹、打开院门满世界去找,然后郝强及家人再满世界找她。家里的那扇院门对于她来说就是无法往返的单行线,走出去就回不了头,就像路在她身后,随她脚步向前移动在一点点坍塌,形成悬崖,没给她留下回头的路线。兀自把她推向茫茫的没有坐标的荒原。赵婶无法追随四肢健全的大女儿,只好把大门紧紧锁上,把大女儿锁在她浑浊而模糊的视野里。

    赵婶从小就没能记下母亲的样子,在她几岁时母亲因病走了,她和哥哥由父亲一手带大,18岁嫁给赵叔,赵叔住在镇上,是个铁匠,每天在公社办的厂子里叮叮咚咚打些镰刀、锄头等农用劳动工具,偶尔也会打些锅铲、菜刀。赵叔生性憨厚,少言寡语,对赵婶倒是疼爱有加,赵婶性格内向腼腆,自幼就体弱多病,赵叔就把她留在家里忙忙家务,房前有两笼菜地,赵婶就种些瓜果蔬菜,养几只鸡,日子虽过得紧紧巴巴,但赵婶吃惯了苦头,倒也不觉日子难捱,有家的归依、有赵叔的痛爱,赵婶脸上常挂着神采奕奕、小鸟依人的笑。很快赵婶有了身孕,无疑给这小家庭注入最幸福的期望。

    赵婶初为人母的喜悦溢于言表,一有空闲就为腹中胎儿置办衣服、鞋帽等,赵叔有时也会激动地把耳朵贴到赵婶腹部,聆听宝贝的声音然后嘿嘿傻笑。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孕5-6个月时,一天突然变天下起大雨,赵婶惦记赵叔下班没带雨披,于是拿起雨披出门,一个趔趄摔到在雨地里.....孩子就这样没有了,接下来,一连三胎,孩子都在5-6个月离开赵婶,赵婶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痛不欲生,身体变得越发虚弱。

    第四胎好不容易撑到孕7个多月,孩子呱呱落地,赵婶用生命守护着她,孩子终于一天天长大,让这个家庭重拾欢笑,这就是赵婶的大女儿,像盼星星一样才有的孩子,赵叔起名叫盼星,盼星就像家庭的吉祥星,接着赵婶又顺利生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当最小的儿子出生时,给这个温馨的家庭画上最完美的一笔。大女儿最乖巧,十一、二岁就能帮赵婶打打下手,一家人生活其乐融融,赵叔一开心就会把儿子抱在腿上,咪两口小酒,用他那硬生生的胡茬蹭儿子的脸,儿子怕痒格格直乐,赵叔就会哈哈大笑。

    在儿子五岁那年中秋节,赵叔分外高兴,多饮一杯,第二天感觉浑身难受,四肢酸软无力、浮肿,赵叔以为贪杯醉酒,几天过去,不仅没见好转,情况还一天比一天差,来到医院却被确诊为尿毒症。在那个缺医少药、物资匮乏的年代,赵叔的病情进展很快,在春节临近的一天,在儿子还分不清死和睡着有什么区别,在赵婶流干最后一滴眼泪,36岁生日刚过不久,赵叔便撒手人寰,赵婶的天就这样轰然崩塌,她大病一场,不停咯血,冥冥之中跟着赵叔来到地狱的门口,当赵婶抬起一只脚刚要迈进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她的一群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赵婶拼尽所有气力转过身来,她缓缓睁开双眼,支撑起虚弱的身体,把一群孩子无力而又无助地揽入怀里。

    赵婶虽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虚弱的身体行走时却不停晃动,有时不得不借助墙壁或桌椅继续她的行走,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需要靠她很近才能听清,像死神临时放了几天假,让她回来和儿女们告别,随时会把她召回一样。

    大女儿盼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年仅14岁的她成了家庭的希望,她在姑妈的帮助下,开始拎起水煮花生的篮子,走街串巷兜卖,“花生——”嘶哑的叫卖声随她稚嫩的脚步传遍大街小巷,串起春夏秋冬,支撑起她飘摇的家。

    自从赵叔走后,赵婶的病一直迁延不愈,隔三差五还咯点血,大夫说赵婶是慢性肝炎导致的肝硬化,生命仿佛只能用时日计算,盼星俨然是一家之主,但走街串巷卖水煮花生,微薄的收入,一家人喝两顿粥都不够,能拿什么给母亲看病呢?

    这个倔强的孩子就在街面临近车站的地方支起摊位,摆上瓜子、花生、苹果、糖果等,两个“地头蛇”的领地突然闯入盼星,一个看起来有点脏兮兮、从不言笑、一脸倔强透着冷漠的小姑娘。镇子本就不大,小姑娘的凄惨的身世人尽皆知,“地头蛇”一改往日的霸道不讲理,还主动把自己的领地挪一挪、让一让,默许盼星摊位入侵。幼小的盼星总是天不亮就把摊子摆好,把赵婶和妹妹弟弟留在摊位前守摊,她依旧走街串巷兜卖,风里来雨里去,直到人车散尽,夜幕低垂时才最后一个收摊,赵婶看着过早担起家庭重担的大女儿,背地里不知抹过多少次眼泪。

    日子串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几年后在盼星的操持下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盼星也有了自己的门脸儿,生活一天好过一天。

    在盼星21岁那年,赵婶突然大口大口咯血,很快进入昏迷状态,赵婶被送进医院刚办好住院手续,病危通知就递到盼星手里,医生说赵婶因为肝硬化,门静脉高压导致消化道出血,目前虽然止住血,但病根还在,随时有再次大出血的可能……盼星已经听不清医生说些什么,她瘫坐在地上,用膝盖挪着双腿,快速靠近医生,一把抱住他的腿,仰脸望着医生,两眼的泪扑簌簌地滚落,嘴唇抖动得厉害,她忙不迭地挽起袖子,把胳膊抖抖索索地伸到医生面前,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医生,抽我的血输给娘,我们已经没有了爹,我们不能再失去娘……”

    经过治疗,赵婶奇迹般的生还,她是舍不得丢下这帮无依无靠的孩子。赵婶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坚强地生活着。

    二十出头的盼星,已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透着和年龄不符的成熟,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藏不住生活的沧桑和对生活的热切希望,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盼星虽模样俊俏,但了解她家庭的小伙子,尤其面对盼星那不可动摇的“入赘”条件时都摇摇头,望而却步。盼星她不能自私地把自己嫁出去,疾病缠身的母亲、还未成年的妹妹、弟弟,无论哪一位,她都不能割舍,不能弃之不顾,她得留在这个家里,这个家现在不能没有她。

    一个外乡的小伙子一眼就看中盼星,并被盼星的故事感动,主动入赘,帮助盼星、帮助赵婶撑起这个家,成为赵婶的姑爷,这便是上门女婿郝强。

    有大女婿的帮衬,加上大女儿的精明能干,十五年后,盼星又办起自己的工厂,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小富婆,生活殷实起来,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赵婶的二女儿、三女儿相继出嫁,儿子也娶上如花似玉的媳妇,赵婶心花怒放,几十年的苦难总算走到了尽头。尤其大女儿、大女婿这些年对她无微不至照顾,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才是幸福。罹患肝病的她,白蛋白被身体不停需要,高昂的医药费,女儿、女婿从不心疼,药物短缺,就千方百计托关系找门路或干脆高价买来,只要是对赵婶身体有利。

    赵婶一直和大女儿生活,后来又一次消化道大出血住进医院,盼星再一次收到病危通知,盼星这次多了一些淡定,她相信医学发展的今天,会保佑母亲平安无事的,她把赵婶安排在最好的医院、看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赵婶第二次闯过鬼门关,这次赵婶是舍不得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还有自己拥有的幸福。苦日子熬到头了,赵婶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

    二女儿帮忙大姐打点生意,同时照顾赵婶,逢年过节,几个儿女几个家庭都聚拢在大女儿家,围在赵婶的身边,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欢乐的海洋,在赵婶的生活里荡漾....

    赵婶的身体在盼星她们照顾下,竟慢慢硬朗起来,她说话的声音不需要太靠近就能听得清楚明白,常常见她那久违的笑容又浮现在脸庞,赵婶一家人的生活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大女儿盼星那些年的生意顺风顺水,房地产火热时,盼星动起心思,有人不看好盼星的投资,给予规劝,一向自负的盼星充耳不闻,一意孤行,贷下巨款,却被牢牢套死,房子抱在手上,难以脱销,高额贷款及利率像一双手紧紧卡在盼星咽喉上,让她透不过气来,令她无一点反手之力,又像一辆疾驶的列车,一下子脱离了轨道,寸步难行,讨债的声浪此起彼伏,盖过盼星原本的生活。

    盼星沉默了、逃匿了……她开始遗忘生活、遗忘家,慢慢连赵婶、还有儿子、孙子一一在记忆里清除,最后就像一个婴孩,只知道生活基本的元素,吃、睡。赵婶年事已高,最需要她照顾的时候,她选择了放手,自私地回到母亲的襁褓之中。郝强的头发快速白去,他除了应付自家的工作,还带上自己的工具箱四处兼职,每次出行就牵着盼星的手,就像牵着一个四肢健全,行动不听指挥的婴儿,盼星就怯怯地跟在身后,不安地打量这陌生的世界。

    赵婶的生活已难以自理,干枯的身体里好像仅有一丝尚未耗尽的气,躺在床上,偶尔扶着床沿艰难地挪动,大女婿已爱莫能助,二儿女刚把赵婶接到身边,二女婿突然心梗住院手术,很久没能出院,自己的女婿常年不在家,女儿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就住在家里,指望二女儿照看,二儿女也陷入困境。

    三女儿两年前离婚,一个人漂泊无定,居无定所。

    归依在儿子家,当然天经地义。四十多岁的儿子,货车司机,收入不高却遗传上赵婶的毛病,慢性肝炎,近两年身体也是千疮百孔,媳妇开一家小餐馆,日不出就做,日落却不能息。一年前,无意触及乳房包块,不痛不痒,小店的生意,家庭生活的维系,她没多想,就任由那包块盘踞在乳房上,悄无声息地生长,直到有一天感觉那包块越来越大,腋窝也出现肿物,才抽出时间到医院就医,此时,乳癌晚期的诊断无声地跌落在她42岁的年轮上,手术、化疗、放疗、中医、西医.....耗干家庭的一切,终于也耗干她生命中最后那点亮光,生命停止在四十几岁的初春。

    再没有人可以顾及到赵婶,赵婶独自一人带着沧桑的灵魂居住,二女儿只好把电饭煲的饭煮好、水壶的水烧好放在赵婶垂手可得的床头,那饭、那水就是赵婶几天的生活保障。

    赵婶身体虽羸弱、干枯,头脑却非常清醒,她在幽幽地望着灰蒙蒙的窗外,她在想些什么?又能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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