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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七岁的时候,村子里很流行把小孩送到各种课外班,既有人帮忙照看,大人好安心工作,又能学一些和城里孩子接近的课程,好为以后出去读书做准备。
我母亲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一年连镇子都没去过几次,却希望我能走的远些。于是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攥着花花绿绿的课本在乡下几处小院间穿梭,那时候讲了些什么现在是一点也记不得,一定是很简单的,我却次次都记不住老师讲的内容,然后到老师家便要尝一顿手板,这样的课在我那时想来好像很煎熬,每每这个时候,我都盼着每周李老师的课。
还记得我第一次去的那天,李老师正在上课,我拉着母亲的手走进他的小院,迎面就是两个大墨缸,墨缸黑的发亮,散发着醇厚的墨味,我好奇的凑近去闻却被母亲拉了回来,母亲皱着眉拍打着我的手“那里多脏,你还去”。
这时屋中突然蹿出很多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子,迈过屋前高高的门坎,雀跃的举着画纸向早已等在门口的父母们跑去,叽叽喳喳的闹着。一个瘦瘦高高的老人就在他们身后噙着笑走了出来,看到我便走近来,母亲这时推搡了我一下“这孩子,不会叫人的吗”。
这个看起来瘦瘦高高的老人便是我的李老师了。
2
李老师那时已经年逾半百,鬓角都是白发,人长得精瘦,好像一阵风就要刮倒,精神却矍铄,腰杆子挺的笔直,活像一棵老竹子。穿着一件到膝盖的长衫,扎起的裤腿下是一双很干净的黑布鞋,不像那时候村里人满是黄土的鞋,就是干干净净的黑色。
我乖乖叫了声老师好,和母亲跟在老师后面一起进了屋,门口有一幅木刻的对联,字我却大多不识得,但却被那深深刻在木板上的字吸引了,目光便凝在了对联上。
老师见我看字,转过头笑了“你识得这几个字吗?”
“只识得横摆着那四个字,头顶青天”
听我这样说,老师笑的更开心了,掸了掸衣襟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肩,
“好好好!”
“等你长大了,就识得别的了。”
老师是教画的,那时的画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花样,那时就是学水墨,用杆毛笔蘸着墨汁作画。老师的竹子画的最好,他家后山就有一片竹子,每当天气很好,他心情也好的日子里,他便带着我们去后山画那几棵竹子。
小孩子是好动的,不一会儿写生就变成各种乱战,在伙伴脸上画王八,画哈巴狗的简笔画,一个下午嘻嘻哈哈的过了,李老师就在一旁看着,摇着画笔为画中的竹子添了几个孩童的身影,颇为温馨。我总是待在老师身边看他落笔勾出竹子锋利的树叶,挺拔的竹竿。每到这时候,老师就会用笔隔空点着这些竹子然后笑着给我上课。
“咱们做人啊,就要和这竹子一样。”
“为什么啊?”
“腰杆子要挺的直,你娃娃还小,长大就明白了。”
李老师总是说长大就知道了,我也总追问着什么时候才算长大,老师笑的合不拢嘴,在我头上轻轻一弹,“你长大的时候,自己就知道了。”
3
比起那些只会打人手板的老师,我理所应当的最喜欢会和我笑眯眯说话的李老师。
可有一次,我却被这个慈祥的老人打的哭爹喊娘。只是因为一颗杏子,我偷拿了张伯伯家的一个杏子。
那个全村种了最多杏子的张伯又到了丰收季,家里堆满了摘下来的杏子,黄澄澄的,老远就能闻到杏子的清香味,正要去上学的我便偷偷的摸了一个走,一直攥到老师家还没舍得放开。
一到课间休息,我抓起杏子准备大快朵颐,却被身旁的同伴看到,叫嚷着也要吃上一口,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嘘,这可是我从张伯家摸的,你别这么大声!”,哪知道身后突然有阵凌厉的风声,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板子落下来的声音。没有防备板子就落在屁股上,顿时就哭了出来,咬了一口的杏子滚落在地。
转回身,身后的李老师板着脸,脸色涨得通红,“这么小就学会偷东西,长大你要怎么办?”
那天挨了多少板子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老师课都没上,拽着啜泣的我就去给张伯道歉,替我还了五毛钱,张伯连忙推让,局促的安慰着哭着的我“没事没事,小孩子拿了就拿了。”
李老师伸长了脖子,把手中的毛笔敲得哒哒响,急切的说着“小孩子,他是小孩子才更不能这样做的”,我从没见过李老师如此愤怒急切的样子,仿佛生气极了。张伯再三退让还是收下了一个硬币,李老师才作罢让我回家去。
那顿板子也没敢告诉家里人,生怕又要挨一顿打。
那之后我便害怕起李老师,可惜我没能害怕多久,李老师的国画班就关门了。和母亲在大树下纳凉时听村里的婆姨说李老师的儿子,在城里打工时被钢筋扎穿了腰,躺进了医院,李老师这时赶去城里照顾儿子了。
4
女人们总是爱念叨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比自己家的都要上心。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讨论着李老师的儿子会不会活过来,李老的补课班还会不会开下去,大城市的医院是不是和村里的不一样,她们日复一日的叽叽喳喳着。
日子一天天过着,我偶尔路过老师家门口也张望一下,可惜也没看到那个老人的身影。
终于在一个雨天,李老师回来了。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头发更白了,真的就像个佝偻的小老头了,我在家门口看见了他。
他好像在和我母亲说着什么,眉宇间尽是哀求,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到满是皱纹的眼角,他仿佛并不在意,一把抹去雨水,腰更加弯了。我风风火火的跑到门口来不及喊上一声老师就被母亲推了回来,她低声的斥责我“小孩子一边玩去”,然后关上了大门,也把李老师满是雨水的脸关在了外面。
那之后很久,李老师的美术班都没有再开。
过了一年,我上了学,有天放学回家,突然听说一个让我颇为震惊的消息,李老师入狱了。据说是抢劫伤人,送去医院后还好只是轻伤,但也足够判个几年。我当时怎么也不信,谁会信这么一个老头会去抢劫。可是就是这样,李老师就这么住进了监狱。村子里的谈资理所应当的变成了他,李老师素日的一举一动都被搬出来揣摩个无数遍才肯罢休,当年画得一手好竹子的老人在这时被盖上重重罪名。
“我就说嘛,我听说他那时办班还收过家长的礼,帮小孩画画参加比赛。”
“我也觉得不对劲,那么便宜的学费他没捞点好处吗?”
“保不齐也不是第一次抢,哪有一次就被抓到的呢?”
终审那天据说一个陪审都没有,李老师除了躺在医院的儿子就没有亲戚了。栅栏门外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们,我没有去,母亲早上叫嚷着让我同去看看我也拒绝了,那时的我没有办法相信我的李老师会做出这种事。
听说那天李老师破天荒的穿了新衣,站在铁栅栏围成的笼子里昂首挺胸,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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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乡村茶余饭后的闲话总是换的很快,今天还是说吴家的老太太要不行了,第二天就是谁家的媳妇偷汉子,李老师的事显然也没能让人们惦念太久,就抛在了脑后。只是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去画画,每当该去上课的日子我都会去老师家门口转一圈,可惜再也没能见到我的李老师。
三年后李老师出狱时,人们竟也没再多议论,但奇怪的是,再也没有人登门拜访学画竹子了,也再没有人在饭后陪李老师下棋了,偶尔李老师会慢慢的走出门散步,人们也是躲得远远的。新父母们教新孩子们去偷李老师家的蔬果,那些五六岁的孩子们便偷偷的拿走李老师院子里的东西,李老师也不恼,自己再收拾好了还是一样住。
很多次我都看见李老师自己出门散步,低着头慢慢的走,他应该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听说他的儿子已经出院,为了不受别人的眼光,拒绝回到村子里看望父亲。
有天下午我放学路过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小孩从李老师的门内探头探脑,手里握着黄澄澄的杏子,不知怎的我便冲了上去,四年级的我轻松的把小孩扑倒在地,听到声响的李老师快步走出来,看见地上的杏子,又看见是我,竟然就笑了,他没和我说话,转身又回了屋,把我的一句老师堵在了嘴里。
晚上我回家,小孩的母亲找上门讨公道,我却不敢像当年李老师那样和他对质“小孩子怎么了!”
少不了一顿打,母亲边打边和我说“你记住,以后不许再去李老师家,李老师不是什么好人!”
我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老师。
6
后来我升初中,高中,出外求学,走的离家越来越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去年我回家的时候,在饭桌上,七大姑八大姨们唠叨起闲话,他们嗑着瓜子歪着身子看着我“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那个李老师,教画画的。”
“嗯?”
“他死了,是吞了毒药,前几个月的时候。”
这位亲戚说完了便转回身去与旁人唠闲嗑,我的大脑却有点死机,等我记起了那个老人,记起了他屋后那一片竹林,我连忙扯住亲戚!
“死了?为什么?”
母亲这时候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水果。
“还不是为了那几个钱!”
原来我亲爱的李老师,那个清瘦的老人,真的没有抢劫,当年他儿子被钢筋扎穿,医院天价的费用让他一夜白头,他回村一家家的借钱,却一分也没借到。当他敲开村长家的门时,村长乐呵呵的把他迎了进去,告诉他他可以给他一万块。
一万块啊,在那个年代,真的是一笔巨款,可以让他儿子活过来。村长说,只需要他帮他儿子认罪就可以了,这个清高了一辈子的老人回家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眼睛通红的自首了。
他躺在床上这么多年的儿子也完成了复健,彻底可以站起来的时候,他选择了永远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他儿子却从头到尾没有露面。听家里人说,葬礼举办的很简单,他儿子终于出现了,瘸着一条腿,咒骂着,草草的打理了老人的后事,卖掉了老人生前的几亩地。没有人再提冤枉的事情,大家都很默契的沉默了。
我听到这个迟了这么多年的真相,突然鼻子酸酸的,找借口出去闲逛跑出了门,我只想再去李老师家看一看,再看看他画的最好的竹子。
走进他的小院,好像第一次来的那样,只是屋前屋后长了许多的杂草。阳光有点刺眼,我眯起眼睛抬头,却正看见了那幅小时认不出的对联。
上联,风骨峭峻
下联,傲骨嶙嶙
横批,头顶青天
文/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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