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走进影院看《芳华》前,我带了些手帕纸,放在外套兜里。
我担心自己,看这种追忆怀旧的影片,会像当年看女导演张暖忻的《青春祭》那样,哭得一塌糊涂。
结果没有。
整个观影过程中,泪点不算痛,笑点倒不少。
当惨烈战场场景出现,以及文工团解散时战友们举杯齐唱《驼铃》,确实煽情,于是潸然。
当更多滑稽荒诞的情节出现时,我听见场内观众和我一起,笑出了声。比如饲养员说猪跑掉的原因,是战士们为了入党,学雷锋做好事,不停轮番去打扫猪圈,却粗心大意忘记关门,比如活雷锋刘峰上街撵猪,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伍里,狼奔豕突的混乱和不和谐插入,比如文工团员们,偷听邓丽君靡靡之音时,用红色床单蒙着电灯棒管,刻意制造气氛的可笑可怜。
芳华,是指青春时代。它是人一生中最为迷惘青涩,却也是最真最善最美的岁月。
部队文工团,当是那个时代的特色产物,也是那时社会里的世外桃源。故事发生在这里,却让我们在貌似真善美中,反观到了假恶丑的一面。
电影一开始,何小萍跟随着刘峰,走进文工团的大门,里面的女孩子们,个个漂亮得无可挑剔,完美的躯体、精致的五官、平坦的腹部,穿得很少甚至洗浴时影影绰绰的裸体,亭亭玉立,她们起舞、歌唱、翻滚、旋转,排练厅,就像一个肉体陈列馆。男孩子们,个个玉树临风,相貌才艺同样不差。
容我说句实话,视觉冲击虽然强悍,却并没有感觉足够美好。
作为一个女性观众,我竟然不认为电影里哪个男演员的容貌,能留下深刻印象,就连男主角刘峰,即不帅气,更不朝气,其他人更别说了,千篇一律没记住长啥样。倒是那个中年政委,演技不错,总算让我过目不忘了。
据说当年文工团舞美出身的冯导,在拍摄时花几千万,打造还原一个“旧时王谢”文工团。
他确实营造出来一个,类似好莱坞歌舞剧布景华丽、异彩纷呈的“梦幻王国”,并且努力借鉴使用,话剧场景转换的叙事风格,制造出一幕幕夸张的史诗般的场景,以期昨日重现,让人震撼。
所有细节都挺好、都够逼真。但缺了最最重要的,能打动人心的东西。
冯导有招,戏不够音乐凑,于是将那些时代气息浓郁的经典歌曲,串烧到剧中铺垫情节发展,终于将从“文革”到“改革开放”,跨度近30年的大时代,铺排成为一桌视听盛宴。观众想看、想感的,基本都可以从中得到满足。有人骂娘,有人叫好,结果,跟风追剧看热闹,大火之后遗忘掉。
原著《你触碰了我》的作者严歌苓说的,“我有自己的一份忏悔,因为当年欺负战友的经历,也有我的一份罪恶。写这个故事也在幻想我当年的角色,给出一份忏悔,给出一份批判。”这份忏悔和批判,电影里看不见。就如同一个纸上美人,美貌无暇,独缺精气神儿。
严歌苓称,这是她最诚实的一部作品。忏悔和反思,本应成为这部电影的精髓,却恰恰被冯导给拍丢了。
现实生活远比书中故事、电影剧情更狗血。就像作者严歌苓,当年情窦初开的她,爱上了一个军官,短短几个月,她给他写了几百封情书,却被对方上交给严查早恋的组织,涉世未深的纯情少女,被逼着一遍遍写检讨,一次一次不能过关,差点以自杀了事。
在书和电影中,描写成了男孩子刘峰被审查,他忍无可忍喊出愤怒:“你们才是流氓。”
到底谁是流氓,现在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自然能看懂。但在那时,文工团里,除了后来对小穗子说:“你告诉林丁丁,我恨她,刘峰对她那么好,她却落井下石”的何小萍,其他每个人,都是诬陷、伤害刘峰的主角和帮凶。
我从来不主张,将问题简单归结为时代的错。任何时代,少男都要钟情,少女都会怀春,青春是原始洪荒之力的觉醒,再怎样宣扬阶级斗争、压抑人性,都挡不住芳华的喷薄、怒放。
无疑,六十年代“红旗下的蛋”,比后来70后、80后和现在年轻人,经受痛苦和磨难要多得多,正读书时,闹革命停课,成长身体心智时,物质精神食粮双重匮乏,恋爱时不懂爱情,走上社会工作后,遭遇下岗潮和社会转型。
这让我想起了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我生怕我对不住自己所受的苦难。
在陀氏看来,苦难是让人变得更好更优秀的一种历练,如果你经受苦难后,却没能够反思领悟,升华自己的品质,那你就辜负了那些苦难。经历苦难却没有成为更好的自己,才是虚度光阴、浪费了生命。
在电影中,不但少见忏悔和反思,反而是欺负人的人,以为自己做的对,该羞耻的人,并不以为自己的行为可耻,就连被欺负的何小萍,也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活该忍气吞声,撕碎自己的照片塞到地板下。
如果一代人集体无意识犯罪后,却都不愿反思和忏悔,细思极恐。
何小萍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色,因为她是人群中唯一一个,自觉不愿被推上圣坛的人,她躲在自己纯净的内心世界里,呆在与世隔绝的精神病院里,当沂蒙颂的音乐唤醒她,她走出表演剧场,在夜色和草地上,独自翩翩起舞。按说她自幼家庭经历最不幸,到了部队后遭受最多的不公正和欺辱,但她始终没有泯灭丧失自己的善意良知,她装病拒绝演出,她抚慰受伤临终的小战士,她将生死置之度外,战后的她,更不愿顶戴战友鲜血与生命换来的荣誉,拒绝让疆场上流淌的鲜血,变成自己头顶的英雄光环。
影片中也只有刘峰和何小萍,若干年后,相约去了越战烈士墓地,跟那些战死的同伴相比,刘峰说他知足,何小萍何尝不是。
除了对人性恶的忏悔和反思,关于善良,关于好人好事,我们也需要反思,善良要给对地方和人,不然就是笑话、甚至是伤害。做好人好事,不是为功名利禄,而应是为自己那不能被违背的良心良知。
唯有如此,方能活得安心有尊严,从容知足。
写《罪与罚》一书的托氏还说过,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相伴青春时代的战友们,彼此见证了对方的成长变化。我的记忆,你的芳华,每个人,都会活成一尊有血有肉的碑刻,在心底,铭记着那段共同走过的岁月。
善待他人,善待自己吧。这样相互善待陪伴的意义在于,即便在残酷生活重压下,被自己撕碎了的美,也终有一天,会被他人的善良给拼凑出来。
就像何小平撕碎自己的照片,塞进地板下面,若干年后,却又无意间,被刘峰发现并拼好送给她。
最后,何小平对刘峰说的那句,迟到了几十年的“请你抱抱我”,也总算是无力地给了观众,一个苦涩而温暖的结局。
当芳华逝去,刘峰和何小萍依然选择,坚定不移做个善良温和的人。
虽没有孩子,没有婚姻,但他们比那些拥有更多的战友,都显得自足恬淡,因为他们拥有爱情和友谊,这两样东西,更可贵珍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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